他情不自禁地看向景曦。


    晉陽公主麵色如霜,指節在小榻上一下一下地輕叩著, 感受到謝雲殊投來的目光,她瞥了謝雲殊一眼, 道:“雲殊,你有什麽看法?”


    謝雲殊微微一怔,隨後突然意識到,這是晉陽公主向他拋出的橄欖枝。


    數日來的謹慎行事沒有白費, 晉陽公主終於願意聽取他的意見,無論是否認可, 隻要她肯聽就好。


    謝雲殊道:“如今看來,建州劉氏在其中確實動了手腳,隻是還需弄清楚幾個問題,其一,到底是漫堤,還是在河堤上做了手腳;其二,擅動河堤不是小事,河堤上會派駐巡邏人員,為何沒有人發現;其三,寶陵鄉水災,死傷數人,縣衙不可能毫無所覺,是否上下勾結;其四,劉氏到底是為了買田,還是借此名義另有所圖。”


    景曦微微頷首,道:“不錯。”


    她停了片刻,又道:“第二點本宮就可以回答你,河堤派駐巡邏人員這一條是先帝興修安懷運河時頒布的規定,但這一條早就被證明根本是異想天開——以河堤的長度,要派人巡邏,花費的人力驚人,然而先帝沒有對此做出有效的規定——人從哪裏調?花費的銀兩是地方自籌還是層層調撥?該州縣衙門負責,還是該巡檢司負責?”


    謝雲殊聽得目瞪口呆。他心思靈透,對朝堂上這些推諉花招卻是一竅不通。


    景曦總結道:“所以,滿朝都沒人拿這句話當真,不過虛應差事而已。”


    “你還漏了一點。”景曦語氣輕緩道,“劉氏在其中動了手腳,那出這個主意的,是建州劉氏本家呢,還是田莊上這些家奴膽大包天。自作主張?”


    謝雲殊下意識道:“家奴哪敢做這個主?”


    “那京城不遠處的驛站為什麽會空空蕩蕩?”景曦瞥他一眼,“在天子腳下弄鬼,不是更大膽嗎?”


    謝雲殊怔住。


    景曦輕聲道:“你自己長於世家,所以在看待世家的問題上,難免會燈下黑——主子隻要隨口一句,下麵的人自然會前仆後繼地把事辦成了,也不拘用什麽手段,你信不信,若是建州劉氏的主事人知道因為這幾百畝田動了堤壩,立刻就能氣死過去。”


    “然則他們隨口吩咐下去的時候,難道真沒想過會下麵可能會發生什麽事嗎?”景曦嘲諷地一笑。


    她就此打住了這個話題,轉而道:“帶陳勝過來。”


    陳老壯著膽子過來求見,卻因為景曦要先聽護衛稟報,已經被晾在外麵半天了。這半天裏,周主簿拉著他低聲叮囑,勸陳勝原原本本全部說出來,再不要隱瞞什麽。


    生怕陳勝有所顧忌,周主簿幹脆道:“你不要怕,隻要你能原原本本說出來,讓少爺替你作主,知州大人就能親自出麵,向建州劉氏討還公道!”


    如陳勝這樣最底層的小吏不懂得知州和建州世家相互較量的複雜關係。他們的觀念很樸素:建州劉氏固然是籠在他們頭頂的陰雲,但知州才是真正的大老爺。


    一聽周主簿信誓旦旦,陳勝睜大了眼,低聲問:“周老弟,這位少爺難道真是知州大人家的公子?”


    周主簿不好說是,也不好否定,含含糊糊地點點頭,道:“陳大哥,你隻管放心大膽的去!”


    周主簿點頭的這個動作給了陳勝信心,他緊張地將掌心往衣襟上擦了把,又朝著家門口看了一眼。


    ——他的女兒秀芝和侄子一家正站在門口,惶惶不安地看著他。


    那場水災已經將他們徹底嚇怕了,見父親朝著一輛明顯是貴人所乘的馬車走去,竟然沒有一個人敢追上來問問。


    “陳勝到了。”護衛在馬車外稟報。


    一隻纖細雪白的手將車簾撩起一角,景曦道:“讓他上車來。”


    “……整整三百畝的良田……”陳勝說到一半,話音裏又帶了哽咽,“往年是不會淹的,可是今年他們在堤上動了手腳,汛期一到,水就灌了進來——不是漫堤,不是漫堤,是人為的決口啊!”


    景曦凝視著他,眼梢壓出淩厲的形狀:“什麽時候動的堤,怎麽動的,沒人發現嗎?稍後你帶我去看看。”


    “好!”陳勝咬牙道,“他們在堤上製造出了很多裂紋,又用黃泥,砂石塗抹遮擋,不是沒有人看見裂紋,可是沒人往河堤有問題的方向猜想。”


    “為什麽。”景曦問。


    陳勝慘笑道:“因為,過年的時候,剛剛有人以縣衙修繕加固河堤的名義來對河堤動工,哪個能想到往年沒有問題的河堤,修繕之後反而出了問題!”


    景曦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神情,猝然變色:“該死!”


    謝雲殊隻略一想,就明白了景曦壓不住怒氣的原因——周主簿早就提過,過年時寶河動工一事是由縣衙報上去,在州衙記檔過的——也就是說,此事不止與劉氏有關,鳳鳴縣衙也牽涉其中!


    陳勝嚇了一跳,惶惶不安地看向景曦。


    “你去帶路。”景曦勉強緩和下語氣,“帶我去河堤上看看。”


    ---


    “他們怎麽敢?”景曦輕聲道。


    她廣袖一拂,將一套青瓷茶具全部拂落到地上,劈裏啪啦一陣脆響,碎了滿地瓷片。


    連最得景曦偏愛的雲霞都退至角落裏,大氣也不敢出,沒人敢在晉陽公主暴怒的時候衝上去。


    景曦咬字很輕,神情淡淡,全然不似動怒模樣。然而隻有她親近的人才知道,這正是她怒極了的表現。


    泥水未幹,滿目瘡痍。


    在看到河堤的瞬間,景曦暴怒之餘,心底裏更多的是慶幸——河堤上的缺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今年降雨再多些,恐怕劉氏也無法獨善其身。


    劉氏自詡聰明,卻不知若是他們運氣差點,連田莊的地也要被一起淹沒,顆粒無收。


    不止如此,如果降雨再多出一倍,就連離河不遠的幾個裏都可能被洪水吞沒。


    到那時,將會釀成難以想象的大禍。


    景曦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內心的慍怒,命謝雲殊磨好墨,先寫了一封信,命護衛飛馬趕回晉陽,憑此信命林知州立刻調派人手趕赴鳳鳴縣修補河堤,並持晉陽公主令牌,將鳳鳴縣知縣就地革職。


    “公主。”謝雲殊提醒她,“革職鳳鳴知縣難免會引來朝中矚目,屆時必然有人上奏彈劾。”


    皇室公主沒有資格插手朝政,晉陽公主景曦卻可以。熙寧帝曾經默許她插手六部事務,直到現在,景曦在朝中的勢力仍然不可小覷。


    但她如果強行將鳳鳴知縣革職,奏折遞進京中,立刻就會引來彈劾。


    景曦道:“本宮知道,但本宮很快就要動身回晉陽,知州無權革職知縣,假如本宮離開鳳鳴縣,知縣卻未曾被革職,你說這些鄉民會不會被報複?”


    她輕歎一口氣:“本宮真想直接將劉氏的人處置了,但毀壞河堤是大罪,必須上報皇上,由他親自處置,本宮才能將劉氏打壓下去,不給他們脫身的機會。”


    景曦沉默片刻,忽然自嘲地一笑:“這是本宮的封地,受災的是本宮的子民,本宮卻連為他們做主都要再三斟酌利弊,真是無能!”


    謝雲殊有一瞬的恍惚。


    他從來沒見過晉陽公主如此低落的模樣。


    晉陽公主不該低落的。謝雲殊想。她就應該是最奪目、最明豔的鴿血紅,驕傲美麗能令三春失色。


    他安慰道:“公主是龍子鳳孫,身份貴重,哪裏有用白玉去碰石頭的道理呢?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閑視之?公主小心行事,正是謹慎縝密的做法!”


    景曦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看向謝雲殊,神情微微柔和了些,道:“雲殊,本宮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謝雲殊道:“請公主吩咐。”


    景曦抬手,指向遠處毫無聲息的鄉裏:“本宮要你做本宮的眼睛和耳朵,去親眼看看寶河沿岸受災田地的情況,去傾聽鄉民的冤情和哭聲!”


    晉陽公主深諳語言的藝術。她明明是想讓謝雲殊親眼去看受災的情況,到時候上奏折和謝雲殊聯合署名,既可以讓謝家為她分擔一部分攻擊,又能讓謝雲殊和謝叢真更加疏遠。


    但被她巧妙地一說,就像是她對謝雲殊無比信任,委以重任一般。


    “好!”謝雲殊果然天真地跳進了晉陽公主為他設的圈套,“那公主呢?”


    景曦沒有答話,前方的護衛卻調轉馬頭,回來稟報。


    “公主,劉氏田莊上有一隊人馬過來了!”


    “正好。”景曦唇邊浮起一個冷冽的笑意來,“本宮倒要看看,他們所為何來!”


    作者有話要說: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孟子盡心》


    第50章 煽動 ·


    路的盡頭煙塵高高卷起, 劉氏田莊的人馬漸次逼近。


    雲霞有些緊張地深吸了一口氣,飽含緊張向外看去,手在袖中掐緊了掌心。


    景曦似乎察覺了她的緊張, 回手安撫地拍了拍雲霞,溫聲道:“不必緊張。”


    雲霞偷眼看去, 公主和駙馬的神情都異常從容, 她心下不解, 旋即想起帶來的那三十護衛,頓時又小小鬆了口氣。


    ——公主府的精兵強將,豈是區區田莊能相較的?


    道路盡頭, 煙塵漸漸消散,伴著沉重的腳步聲,被雲霞嚴陣以待的田莊一行人馬出現在了她眼前。


    雲霞睜大眼,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一輛牛車前呼後擁地走在最前麵,車的四周和後麵被幾十個趾高氣揚、膀大腰圓的家丁簇擁著,正朝這邊浩浩蕩蕩行來。


    那些家丁看似膀大腰圓,但一看他們行走的步態就知道,完全沒有練過身手,這一群捆到一起, 都未必能招架住一個公主府的護衛。


    雲霞目瞪口呆,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就是‘一隊人馬’?他們連匹馬都沒有!


    景曦和謝雲殊倒是毫無異色。


    謝雲殊走的地方夠多, 早就知道民間大多使用牛車或是驢子來代步。景曦則是深知齊朝馬貴,壓根不認為一個偏僻小縣的田莊上有什麽精兵好馬——除非他們密謀造反,囤積戰馬。


    他們走得既不算快,動靜還頗為不小。一路走一路卷起煙塵, 單看陣勢,還以為一隊大軍浩浩蕩蕩開了過來。


    在看到停在路旁的兩輛馬車時, 對方的步伐總算放慢了些——他們未必看得出這兩輛看似樸素的馬車暗含哪些玄機,但拉車的高頭大馬氣勢不凡,他們還是能看出來的。


    鄉間小路狹窄,如果馬車不讓位,牛車很難平穩地駛過。


    景曦平靜地端坐車中,不言不語。


    公主不發話,護衛和車夫自然也不會動。於是在兩隊人馬即將交錯時,牛車先停了下來。


    牛車車簾一掀,一個年輕人伸出頭來,大聲道:“把路讓開,做什麽擋在路中間!”


    哪怕在京中,就連太子都沒敢如此對景曦呼來喝去。她還沒開口,車外的護衛先冷臉橫眉,將腰間佩刀刷一聲半抽出鞘。


    主辱臣死,護衛們對景曦的忠心程度超乎外人想象。


    半截雪亮的刀身映著明晃晃的日光,寒意森森。


    那年輕人是劉氏田莊管事的獨生子,在這裏耀武揚威慣了。正欲發怒,看見那幹脆利落的抽刀動作,也不由得微生怯意。他張了張嘴,突然背上一緊,被拽回了車裏。


    他父親劉管事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心想幸好沒讓這小兔崽子自己來,這兔崽子別的不會,就會得罪人!


    劉管事隻一看對方的高頭大馬,就知道對方不是能輕易招惹的。他親自掀簾下車,笑道:“尊駕可否行個方便,讓個路?”


    景曦溫溫和和地道:“不行。”


    劉管事:“多謝……嗯?!”


    “你先去吧。”景曦轉頭對謝雲殊道,“本宮給你十五人隨行護衛,注意安全,別讓本宮失望。”


    謝雲殊有點不放心地看了景曦一眼:“十五人太多了些,公主多留些護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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