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容可以通過妝容修飾, 身高可以墊高, 但是聲音無法改變——至少景曦不能在一天之內學會這個技能。


    旁聽的謝雲殊眼前一亮,還沒等他說話,景曦又看他一眼, 不懷好意道:“你就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了,嬌妻美妾不需露麵,或者,你也可以裝成啞巴。”


    她傾身過去,打量著麵頰微紅的謝雲殊,調笑道:“啞巴美人兒,換上這條裙子試一試,不合身的話,繡娘還能連夜改製一下。”


    ‘啞巴美人’謝雲殊:“……”


    “其實沒問題的。”承影從房梁上探下頭來, 他聲線壓了壓,聽上去與眾不同, “把年紀扮小點,壓著聲音說話就行,有些年輕人還沒長成的時候,聲音是雌雄莫辨的, 實在不行再往舌根下麵壓個杏核。”


    景曦輕咳兩聲,試著壓低聲音, 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雲霞沒忍住笑了起來,承影在房梁上笑的格外張狂:“哈哈哈哈哈哈公主你聲音怎麽像隻鴨子!”


    房梁下方,景曦滿臉殺氣:“有本事你滾下來說這句話!”


    承影:“哈哈哈哈哈哈!”


    對著房梁怒目而視片刻,景曦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一邊笑一邊注意到旁邊有個沒笑的謝雲殊,傾身過去將手在他麵前晃了晃:“你出什麽神呢?”


    少女指尖纖白,揚起手時廣袖滑落,一段皓腕白如霜雪,謝雲殊隻一低頭,就有隱隱的幽香從袖間逸散。


    那香氣極淡,卻又有種強勢的灼然馥鬱。謝雲殊情不自禁地側過頭去,稍稍避開了景曦,捧著手中的白玉簪,連著耳尖也一起紅了起來。


    接到賜婚聖旨之後,謝雲殊做好了很多不好的打算,並且反複思慮過——但哪怕他再怎麽思慮,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要去扮女子。


    他捧著景曦友情贈送的首飾,不像是捧著價值不菲的珍寶,倒像是捧著個隨時會炸的火藥桶,無比僵硬。


    景曦見他不言不語,訝異地抬眼看他。


    謝雲殊長睫低垂,霜雪一般的麵容微現緋色。察覺到景曦的目光,他抬起眼來,一雙春水般清麗的眼睛波光流轉,有點……隱隱的委屈?


    景曦一愣。


    要是現在做出這副表情的是楚霽,景曦會一邊抓起首飾匣子扣在他頭上,一邊讓他正常點。但是謝雲殊太好看了,恰恰景曦最愛他這樣的美人。


    美人蹙眉,景曦心疼。


    她認真地用為數不多的良心反思,逼迫謝雲殊扮成女子過分嗎?


    理智告訴景曦,這樣確實有點過分。她的要求純為滿足自己的樂趣,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但凡換個人聽到,沒有跳起來對她大吼“士可殺不可辱”就算修養良好了。


    一向冷靜理智的晉陽公主思忖片刻,想看謝雲殊扮成女子的感情壓倒理智,占據上風。


    這個時候,景曦展現出她的無情本質,對謝雲殊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心疼煙消雲散,反而興奮起來。


    她轉頭對雲霞道:“還有合身的裙子嗎,都給他拿來!”


    片刻之後,小榻被十餘件顏色款式各異的衣裙淹沒,謝雲殊坐在一旁,那雙橫波目裏露出了木然的神色。


    ---


    午時的風吹拂起車簾一角,露出車裏一點霜白的衣角。


    謝雲殊一手支頤,袖口紮緊,淡金色的鑲邊在日光下反射出一點淡淡的光暈,他朝窗外專注地看去,滿目都是大片的濃綠和深黃。


    他頭發散下來,唇紅而薄,一雙橫波美目不笑亦含情。霜白貼身的胡服讓他看上去高挑窈窕。


    在謝雲殊的含蓄反抗之下,景曦非常遺憾地收起了為謝雲殊準備的六幅長裙,轉而替他找了幾件改良過的胡服來。


    胡服多為騎射所用,外罩長袍,衣身緊窄。最重要的是,胡服的男女裝束差別不大,改良過的胡服,雖然女子裝束更傾向於飄逸優美,不過大部分製式並沒有改變。


    多謝胡服,讓謝雲殊還能留下一點自欺欺人的餘地。


    他本來就生的秀美絕倫,又用妝容加以修飾,模糊掉了一些不似女子的部分,看上去就是個姿容絕色的美麗少女。


    而他身側,坐著個靛青衣衫,頭戴玉冠,玉麵朱唇的少年人。


    景曦頂著厚重的妝粉,痛苦地開口想說話,嘴還沒張開,就覺得妝粉在顫抖,連忙又閉上嘴,哀傷地歎了口氣。


    “你別歎氣了!”承影忍無可忍,“你這是在質疑我精妙的易容技術——你這個都不能叫易容,充其量算是化裝!”


    景曦大怒:“誰讓你給我塗這麽多粉!”


    她聲音稍微大了一點,馬上就覺得妝粉又要掉了,趕緊控製表情,露出一張神情僵硬的臉。


    承影大為冤枉:“沒那麽厚,很薄一層!暗衛執行任務就是用這個裝扮的,怎麽可能頂一臉厚厚的粉,它隻是感覺比較沉悶厚重,其實別人根本看不出來!”


    “真的嗎?”景曦狐疑地撈過一麵銅鏡左右看看,看不出來,又轉向謝雲殊,“真的沒問題?”


    平心而論,承影的易容手法真的很好,巧妙地模糊了景曦五官中柔和的部分,活脫脫就是個少年。謝雲殊看了半天,覺得沒什麽問題,點頭:“沒問題。”


    承影大為得意:“看看,你看看!就是你想多了!”


    他趾高氣昂地一掀車簾,鑽到車簾外坐下了。


    景曦:“真的沒問題嗎?”


    她靠近謝雲殊時,依舊有淡而馥鬱的香氣隱隱傳來。承影的妝粉確實很薄,幾近於無。謝雲殊隻要一垂下眼睫,就能看到她玉瓷一般清豔的麵容。


    謝雲殊有些僵硬,往後挪了挪。


    景曦沒發現他這點小小的不自在,她靠近謝雲殊,更能發現他五官毫無瑕疵,優美精致到了近乎不真實的地步。


    這樣的美人,就應該用繁複華麗的衣裳首飾重重堆疊裝扮起來。他雖然並不是濃豔至極的容貌,然而這張臉放在這裏,不管穿多麽華麗的衣裳,都隻能將他容貌襯得更加出眾,而非掩蓋他的美色。


    真是暴殄天物啊!景曦看著謝雲殊霜白的外袍,十分可惜地歎了口氣。


    她很快放棄糾結妝粉的多少,跟著往車簾外看了一眼,問:“什麽時候能到?”


    此次出行,景曦從林知州那裏借了個州衙中的主簿,年紀不小,兩鬢花白,有著下縣清查田畝的經驗。


    聽聞晉陽公主發問,他忙道:“回公……回少爺,天黑之前就可到鳳鳴縣,大約明日再走半個時辰,就能到劉家莊子所在的鄉了。”


    景曦哦了一聲,她往外看去。


    窗外道路兩旁的樹有的尚且碧綠,有的葉子已經泛黃。


    謝雲殊支頤看著,看得目不轉睛。


    見景曦往外看,他指給景曦看:“那裏有隻山雀。”


    一隻黑白羽毛,圓滾滾的長尾巴山雀正在馬車不遠處慢吞吞地飛。像是在尾隨馬車似的,它時而振翅飛近景曦乘坐的馬車,時而又往後麵雲霞等婢女乘坐的馬車飛去,不斷折返,樂此不疲。


    “啊!”景曦突然想起自己為了幫謝雲殊配這身胡服,還特意帶了弓箭出來,她從坐著的小榻下麵拖了個箱子出來,裏麵赫然是一把上好的弓。


    弓身漆色鮮亮,顯然是定期上漆,養護極好。


    她笑盈盈把弓推過去:“你箭術精妙,試一試能不能把這隻雀兒射下來呀!”


    謝雲殊:“……”這隻鳥真是無妄之災啊!


    他委婉道:“還是到外出行獵的地方,我再替公主射獵吧。”


    景曦也不勉強,她把弓又推回去:“你帶在身邊,說不定能用上。”


    說完這句話,她又把目光從車窗外收了回來,隨手拿筷子夾了塊白糖糕,輕輕咬了一口。


    晉陽公主喜歡甜食,白糖糕越甜她越喜歡,上麵還灑了層薄薄糖粉。景曦咬了一口,發現很合口味,開心地眨了眨眼,像隻曬太陽曬的心滿意足的貓兒。


    景曦在吃東西,謝雲殊就不好問她話了。他長睫一閃,凝視著盛放弓箭的盒子,心想,能用上弓箭這句話,晉陽公主到底是隨口一說,還是另有深意呢?


    如果她真的話裏有話,那這次微服探訪,應該不會十分平順了舊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我多寫一點(歎氣)


    第47章 共眠 ·


    這日下午到了鳳鳴縣, 景曦一行人在縣城中一家客棧投宿。


    客棧規模不小,門前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寫著“宏運”兩個大字。護衛要搶先一步進去定房,卻被景曦止住。


    她先一步帶著承影往裏走去, 後麵謝雲殊霜衣冪籬,雲霞珊瑚亦步亦趨, 最後是數名緊跟的護衛。


    這份排場引得客棧中眾人紛紛側目, 掌櫃從櫃台後迎出來, 一見是個相貌姣好的富家‘公子’,還帶著女眷侍從,心知必然是個有錢的顧客, 笑容就更殷勤了幾分。


    扮‘夫人’的謝雲殊不得不站在後麵垂首做嬌羞內向狀。景曦和掌櫃說了片刻,就回頭招呼他:“阿謝,快來!”


    謝雲殊活生生被這聲‘阿謝’驚出了半身寒栗。


    “我們住一間房。”景曦對謝雲殊道,“失策,忘了說我們是兄妹了——”


    她聲音一頓,突然覺得有點不對。


    本來就是夫妻,為什麽要自稱兄妹?


    景曦短暫地頓了一下,道:“趁著天黑之前,我帶幾個人出去看看, 你就留在客棧裏,回來的時候給你帶點心。”


    她卡了卡, 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對謝雲殊的態度好像和對待年方四歲的小皇妹沒什麽差別。


    還不等景曦尷尬,謝雲殊就先溫聲笑道:“多謝公……咳!”


    他咳了一聲,掩飾自己脫口而出的破綻:“早點回來,這裏之前從未來過, 還是要小心。”


    景曦一邊應下,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謝雲殊好像挺有賢妻天分的。


    此時天色尚早, 景曦隻帶了四個人,即承影和另兩個護衛,以及周主簿。將其餘護衛婢女都留在客棧裏,慢吞吞地往目的地去了。


    周主簿就像衙門裏大部分的小吏一樣,做了數年小吏,憑資曆一點點往上熬。隻是周主簿做事格外細致,被提到了主簿的位置上,總算不用像普通小吏一樣四處奔忙了。


    人總有些野望,這次能隨晉陽公主出來,周主簿心知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若是能得晉陽公主一句稱讚,說不定這把年紀還能往上略升一升。


    他原本做小吏時就有清查田畝的經驗,對下麵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很是清楚。存了在公主麵前表現的心,就徑直將景曦帶往了一處酒樓。


    這處酒樓位於一個小巷子裏,門外掛著酒樓的招牌,然而一踏進去,隻見一樓的廳內四邊擺了四條長桌,人頭黑壓壓地擠在四邊,十分嘈雜。大廳中間擺了數套桌椅,桌上還有茶具,可惜沒幾個人落座。


    來的路上,景曦已經聽周主簿說過了。這地方是個私下交易的場所,主要流程就是將想出手或者想入手的物品來這裏記檔,一旦有相關物品出現,就能很快得到消息。因為交易規模大,交易人員多,這裏的價格其實還算公正。


    其中,交易規模最大的是田地和房屋。


    齊朝對土地兼並和大量囤積房屋一直采取遏製的態度,當土地、房屋在個人或者作為族產的名下大量轉手時,要交的稅堪稱重負。通過這個私下交易的場所,他們則從中抽取一部分利益,可以將田地、房屋暫時掛靠在此處主人的名下,然後慢慢分批轉移給買家。


    景曦一聽就知道,能做到這一點,說明此處背後的靠山一定和當地縣衙有關。因為田產房屋過戶都要去縣衙備案,民間不經縣衙登記的交易是完全不被律令保護的。


    當地縣衙帶頭偷稅漏稅!


    景曦在心裏給他們記了一筆。


    周主簿提出來這裏的原因,是景曦想打探一下劉氏有沒有侵吞百姓良田。


    這當然不能直接問出來。劉氏的田莊位於鳳鳴縣下轄的寶陵鄉,想也知道,寶陵鄉是鳳鳴縣下屬數個鄉中,占地最大,良田最多的一個鄉。而劉氏在鳳鳴縣統共也隻有一個田莊,要是侵占良田,一定是就近侵吞,也就是侵占田莊附近的良田。


    寶陵鄉不但田地肥沃,另有一條寶河從中穿過,引水灌溉十分便捷。據周主簿說,他七年前來這裏的時候,寶陵鄉是最為富庶的一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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