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闞一得到開口的機會,立刻撕心裂肺的狂吼出聲,聲音之大使得整座審判堂中都回蕩著他的聲音。


    “毒婦”二字,分明直指已逝的端穆皇後。唐巡檢使眼皮一跳,偷偷看了景曦一眼。


    景曦神色不變,唯有眼底隱含冷光,森然到了令人直視會覺得心驚膽寒的地步。


    她眼底清清楚楚地寫著:“你舌頭沒了!”


    衛闞猶自不知危險近在眼前,兀自狂呼:“婦孺何辜,婦孺何辜啊!”


    他用仇恨的目光恨恨瞪著高座之上的晉陽公主,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京城探訪兄長,卻聽聞兄長已經因貪腐被斬首,周府被抄,寡嫂和年幼的侄兒侄女們被流放邊關。


    這對於衛闞來說,不下於五雷轟頂!


    他立刻變賣了身上所有的財物,四處尋人打探消息,問出了寡嫂和侄兒侄女的下落。然而等他一路風塵仆仆趕往邊關,想把孤兒寡母救出來的時候,卻驚聞他們母子三人身體荏弱,已經病死在路上。


    一直到端穆皇後去世,國母薨逝,舉國同悲。


    命婦哭靈,太子公主扶棺相送。天下人一年不得歌舞飲宴,京城中每家每戶均需素服哀悼。


    衛闞混跡在人群中,被禁衛嚴嚴實實擋住。


    他用仇恨的目光凝視著晉陽公主的車駕緩緩經過,心裏隻有無盡的恨意。


    他的兄長全家都已經慘死,然而害死兄長的仇人卻能風風光光以皇後的身份葬入皇陵,她的女兒依舊高高在上錦衣玉食。


    衛闞不甘心。


    然而他不能讓他的摯友因為自己的仇怨而枉送性命,隻能滿心不甘地投案自首,期盼能換得四位摯友的平安。


    ——他還不知道四個摯友已經死了三個。


    景曦還沒開口,一邊的林知州已經搶先大怒:“周平山貪腐數額巨大,本就該死,他的妻兒是受了他自己的連累,與端穆皇後何幹?”


    衛闞輕蔑地看向大怒的林知州,唾了一口:“走狗!”


    林知州:???


    林知州:!!!


    林知州正要勃然大怒,一旁的景曦漫不經心地開了口:“咆哮公堂,辱罵朝廷命官,是要受刑的,本宮看你應該不怕——既然如此,你再多說一句,本宮砍你那四名同黨一根手指。”


    衛闞的叫罵聲戛然而止,像一隻被掐住了脖頸的鴨子。


    景曦溫溫和和地看向他:“你在京城的時候,藏身在哪裏?”


    衛闞閉口不答。


    景曦想了想,平易近人的換了個問法:“你們能在京城藏身,應該是有一位朝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幫了你們吧,他幫你們隱藏蹤跡,幫你們探查本宮的行蹤,讓你們能成功刺殺本宮?”


    衛闞仍舊不答,但景曦注意到他麵部輕微地一抖。


    一旁的唐槐庵先坐不住了。在這之前,他可沒聽晉陽公主說什麽朝中人物。


    唐槐庵輕咳一聲:“公主,臣先出去處理一件公務。”


    “坐著。”景曦知道這隻狐狸想跑,但她本來就存著把唐槐庵拉下水的心,怎麽可能讓他現在跑了,“等審訊完再去處理也不遲。”


    林知州在一邊陰陽怪氣:“公主鸞駕在此,就是最要緊的,再緊迫的公務,能比得上公主嗎?唐大人,你對公主還是放尊重點為好!”


    唐槐庵:“……”姓林的老東西!


    景曦盯著衛闞的麵部表情:“是謝丞相?”


    唐槐庵比衛闞還要緊張,眼皮又是一跳,欲哭無淚。


    衛闞不答。


    景曦也不生氣,她本來就沒指望能從衛闞嘴裏問出關於謝叢真的線索。以謝叢真的縝密,是絕不可能讓衛闞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


    景曦換了個話題:“你和建州衛氏是什麽關係?你來到晉陽之後,就是藏身在衛家吧!”


    唐槐庵的表情更想哭了。


    他這一刻甚至想把衛闞解下來放走,把自己綁上柱子去。


    唐巡檢使終於明白過來,自己被晉陽公主擺了一道。她分明早已經弄清楚了衛闞這麽一個人的存在,更知道衛闞和京城中那位,以及建州衛氏有關係,把這件案子交給自己來辦,是因為她想把自己拉下水!


    景曦卻沒工夫理會心思百轉千回的唐槐庵。


    她必須得弄清楚衛闞的真實身份,因為她現在麵臨一個很尷尬的局麵——關於衛闞的所有信息,都是通過打探得來的,沒有實據。


    關於衛闞的存在,景曦是在死後才知道的。


    那是在她死後的第五年,彼時景曦已經開始修身養性,偶爾幫判官做點事,在地府也過的也還算平順。


    當時隨侍她的一個小姑娘叫阿月,年紀還很小就沒了性命,一直都維持著年幼的模樣。景曦心疼她幼年早夭,對阿月十分放縱。


    有一日阿月出去看熱鬧,回來的時候告訴她,說今日有幾個鬼魂投胎轉世了,怨氣頗大,在轉生台上鬥毆,打傷了押送他們投胎的鬼使。


    景曦聽得饒有興趣:“是枉死的鬼魂嗎?怨氣大也是難免的,你下次別去那種地方看熱鬧,小心他們傷及你。”


    阿月道:“是啊,他們可嚇人了,還在那裏大呼小叫的,喊什麽‘謝童真,你利用完我們就翻臉滅口,就算轉世我也不會放過你的!’——可是他們打傷了鬼使,行徑惡劣,下輩子運氣不好就要投畜生道的,轉世恐怕有點慘!”


    “謝什麽真?”景曦對姓謝的異常敏感,“你再說一遍?”


    阿月猶猶豫豫:“謝……謝童真?我沒聽清楚,就記得這個名字挺童真的……”


    景曦霍然起身:“難道是謝叢真這個老東西死下來了?我得去找判官問問!”


    判官嘩啦啦把簿冊翻了一遍:“晉陽公主,讓你失望了,謝叢真暫時還陽壽未盡。”


    “他還能活幾年?”景曦重新被勾起了心中的怒火,咬著牙問。


    判官看著景曦咬牙切齒,深怕她再掀起一場地府動亂,委婉地道:“那恐怕還得再等幾年……”


    景曦慢慢冷靜下來,問:“那今日在轉生台上鬥毆那幾個,和謝叢真有沒有關係?”


    判官下意識想隱瞞,但是轉念一想人都投胎了,景曦也不能再動什麽手腳,沒必要在這種地方騙她,再騙她容易結仇。索性道:“沒錯,這幾個人和你還有點關係。”


    “什麽關係?”景曦警覺地問。


    “其中一個人身上和你有因果,生死的因果。”判官道,“他應該就是殺你的那個人。”


    景曦驀然睜大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第29章 咬舌 ·


    當日判官府裏險些發生轉生台上的動亂, 景曦差一點把判官筆捅進判官的眼眶裏去。


    判官心有餘悸地護著臉:“晉陽公主!你冷靜一點!鬼魂都轉世去了,你把我扔進地獄道的油鍋裏也沒用!”


    “有用!”景曦咬牙切齒,“可以泄憤!”


    “那你也得去地獄道受罰!”判官急中生智, “他們幾個的受審簿還在這裏,你拿去看。”


    景曦一把奪過受審簿, 憤憤地走了, 判官在後邊喊:“別讓其他鬼知道, 這個是不能隨便給鬼看的!”


    喊到一半,判官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就是故意來騙這個的吧!”


    在那本受審簿上,景曦看到了殺她的刺客死後的口供。


    他們並非殺手, 而是為友人報殺親之仇。陰差陽錯之下,與一位朝中的大人物搭上了線,被那位大人物隱藏在京中一處宅院裏,他們負責殺晉陽公主,而那位大人物則會為他們打探清楚晉陽公主的出行軌跡,刺殺得手後,也會為他們掃除首尾,讓他們平安離京。


    朱雀大道上刺殺晉陽公主得手後,原本按照和那位‘大人物’的約定, 他們大仇得報,可以功成身退, 遠離京城。


    然而刺殺完成之後,他們走不了了。


    那位‘大人物’將他們的友人親眷控製在手中,以此脅迫他們繼續留在京中,做些見不得人的陰私之事。及至幾年之後, 他們一朝不慎露了馬腳,就被那位大人物無情地滅了口。


    ‘大人物’就是當朝丞相, 謝叢真。


    景曦也就是從這幾人……幾隻鬼的口供中,知道了衛闞的存在。


    這家夥為了給貪贓枉法的兄長報仇,反而把幾個摯友搭了進去。又是自責又是痛苦,景曦死後不到一年,他就在一次江湖爭鬥中身亡,死了沒多久就被安排投胎去了。


    ---


    要查衛闞,景曦隻需要一句話,甚至都不用和楚霽交代。想要治罪衛闞,也很容易,現在人證物證確鑿,甚至負責判他罪的巡檢使和知州都是刺殺一事的目擊者,隨時都能把衛闞判處死罪。


    可景曦想的不是讓衛闞一個人死,她想將建州衛氏與此扯上關係,借此逼迫衛氏放棄手中的部分利益。


    那她就必須要弄清楚衛闞的真實身份。


    景曦抬眼瞥了衛闞一眼,又垂下眼去。


    她的眼裏沒有輕蔑、沒有怒氣,甚至沒有好奇。


    但是那種平淡的,居高臨下的態度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高傲和輕蔑,在衛闞無能狂怒之前,景曦淡淡道:“本宮知道你是周平山的同母兄弟,那你父母是什麽人?”


    之所以查不到周平山和衛闞的父母,不是齊朝戶籍製度不嚴格,而是因為天災引發的動亂所致。


    三十二年前,在襄州以北,建州、南州以南的嘉、泰二州,發生了一場極其嚴重的旱災。赤地千裏,民不聊生,朝廷賑濟的物資也隻是杯水車薪。


    在史書上,關於這場旱災的記載有一句“歲大饑,人相食。”意思就是那一年饑荒嚴重,已經到了人吃人來活命的地步了。


    “人相食”後麵還有一句“父母情切不忍,故易子而食。”指的是當時嘉、泰二州的百姓,不忍心吃掉自己的孩子,所以就和別人家交換孩子來吃。


    都已經走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可見當時情狀之慘。


    雪上加霜的是,當時先帝重病,看上去馬上就要死了,朝中一片混亂,高居廟堂的朝臣們坐在京城的高床軟枕裏,很難在權力分割的緊要關頭去和嘉州、泰州的災民感同身受。


    因此,賑災的過程就顯得更加緩慢。在饑荒被完全遏製住之前,嘉泰二州饑餓的災民們衝破了重重阻攔,扶老攜幼逃亡而去。


    結果滑稽的是,看上去病的奄奄一息快要死了的先帝沒死成,頑強地恢複了健康,又多活了十一年。而嘉泰二州數以萬計的百姓卻因為沒有得到及時賑濟,餓死病死以及死在逃荒路上的不計其數。


    ——先帝要是早早幹脆利落的死了,說不定還不至於死這麽多災民。


    因為災民逃亡、餓死的數量實在太多了,當地戶籍一時間完全混亂,死了的人沒有辦法及時銷戶,逃亡他處的災民也未必個個會去重新登記戶籍。直到今日都有很多人戶籍對不上,甚至根本沒有戶籍。


    景曦查了周平山的記錄,發現他正巧就是二十二年前大災時,從嘉州逃亡出來的,那時他不過十幾歲,一直到熙寧二年,下場考科舉時,才在京城將戶籍補上,得以報名科舉。


    周平山補錄的戶籍上,隻有他一個人。就連衛闞這個同母弟弟,能被楚霽查到,都是因為周平山做官時,衛闞多次進京去看他,周平山和這個弟弟多次共同外出,並且將他介紹給自己的嶽父、同僚。


    但是他們的母親是誰,周平山沒有提過。


    衛闞嘴唇緊抿,深深垂下頭去,不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臉,從而從他的麵上看出任何波動來。


    一邊的看守立刻就要上前將他的頭硬生生抬起來,景曦手一擺,止住了看守掰他下頦的動作。


    景曦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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