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賢妃再不敢接話,雙膝一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道:“妾知錯了,阿嫣也知錯了,必然再不敢了——是不是,阿嫣,是不是!”


    六公主也被那句“不必寫在玉牒之上”嚇呆了,再被母妃疾言厲色地一喝,煞白著臉渾渾噩噩跟著跪了下來:“兒臣不敢,兒臣不敢不敬孝安太後、端穆皇後。”


    景曦從旁插口道:“六妹對謝公子有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本宮居然不知?”


    她這麽一打岔,熙寧帝頓時又想起了六公主的來意:“你對謝雲殊有意,朕怎麽不知?”


    六公主今年才十五歲。她對謝雲殊有意之所以沒有說到熙寧帝這裏,一是因為害怕熙寧帝猜疑太子想用妹妹的婚事拉攏謝丞相,二是太子和顧賢妃也猶豫不決。


    謝雲殊從前不是沒有人為他說親,但哪怕說媒的人踏破了謝家門檻,都被丞相夫人和裴夫人一一替他推拒了,誰能想到就耽誤這麽些時候,皇帝就突然給他賜婚了?


    顧賢妃生怕六公主再說出什麽不該說的,搶先道:“阿嫣她年紀小,心性未定。”她瞥了一眼眼淚又快落下來的六公主,“她哪裏懂什麽喜不喜歡的,不過是胡鬧罷了。”


    顧賢妃這句話確實是一片慈母之心:為了六公主的名聲著想,決不能傳出她愛慕姐夫的流言來。


    然而她的慈愛六公主未必能理解,景曦在一邊看著,都替六公主止不住的尷尬委屈。


    熙寧帝也不知道信了沒有,盯著顧賢妃看了半晌,才道:“景嫣不懂事,你這個做母親的就要好好管教,看在她年紀尚小的份上,禁足一月,罰俸三月,若有再犯,就讓她到佛堂裏靜心一年半載。”


    顧賢妃不敢辯駁,強拉著六公主謝恩。又聽熙寧帝道:“景嫣也不小了,若有什麽看中的人,就將婚事定下來。”


    六公主大驚,她揚起頭來,就要大喊不行。


    然而還不等她喊出聲,顧賢妃牽著她的手指用力,六公主痛的一縮,顧賢妃已經俯身道:“妾明白,皇上放心。”


    六公主被顧賢妃強行拉走了。


    被拖著轉過宮牆拐角時,六公主掙紮著回頭,隻見宣政殿高高的殿階之上,她的皇姐側身而立,側臉冰白似玉,緋紅織金的宮裙長可及地,衣擺上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


    她漂亮高貴,高高在上,仿佛永遠不會低下高傲的頭來。


    六公主握緊了手掌。


    下一刻耳邊風聲呼嘯,六公主臉一側,頭被那極其狠的一耳光打得偏了過去。


    她難以置信地、驚愕地望向母妃。


    顧賢妃壓下心裏那一絲不忍,一把將她推進自己的步輦裏去,壓低聲音,語氣近乎咬牙切齒:“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壞了你哥哥的大計!”


    六公主眼裏含淚,別過頭去。


    顧賢妃急促道:“本來你哥哥已經聯合了人上書要將景曦逼出京城去,誰知道她以退為進,弄了這一出賜婚來拖延離京,你再跑來一鬧,萬一你父皇心軟,將她留下來怎麽辦?”


    顧賢妃輕輕碰了碰六公主紅腫的臉頰,柔聲道:“是母妃衝動了,母妃不是不疼愛你,阿嫣,隻要景曦離京,你是太子的妹妹,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個謝雲殊算什麽,滿京城的少年郎等著你挑。”


    見六公主不再吵嚷,顧賢妃以為她聽進去了,又柔聲安慰了兩句,就憂心忡忡擰起眉,思考怎麽吹枕邊風,才能把晉陽公主弄出京城。


    她卻沒有留意到,六公主偏過臉,眼睫快速撲閃幾下,一串淚珠珍珠般滾落下來。


    “晉陽。”熙寧帝疲憊地歎了口氣,“是父皇對不住你。”


    這一刻,這個溫和俊秀的中年帝王像是脫下了皇袍,隻是個最平常的、疲憊的父親。


    景曦低聲道:“父皇何出此言?”


    熙寧帝道:“父皇很舍不得叫你離京。”


    他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比出個嬰兒大小:“朕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隻有這麽大,在繈褓裏哭聲比貓兒還弱,想不到轉眼間就長成了十七歲的姑娘。”


    景曦看見他眼裏隱有淚光。


    “你和你母後一樣不肯服輸,可是晉陽,你太要強,將來朕百年之後,太子容不下你,你該怎麽辦呢?”


    熙寧帝拍了拍景曦的肩膀,輕聲道:“朕知道賢妃不安分,可她是太子生母,朕處置她,就是在為你樹敵,晉陽,父皇把謝雲殊指給你,是想替你添一層護身符——謝家世代書香名門望族,謝雲殊是嫡長孫,你就是未來的謝家宗婦,就是將來太子登基,礙著謝家的臉麵,也不能輕易做些什麽。”


    他揮了揮手:“你年幼的時候,朕和你母後說起,總說將來你出嫁時,一定要風風光光辦一場大齊開過至今最盛大的婚禮,如今怕是不成了,朕會下旨,你和謝雲殊早早離京吧,往後不要輕易回京城了。”


    景曦難過起來。


    她前言不搭後語地問:“父皇,我,我是不是你最愛的女兒?”


    這句話對於一向高傲的景曦來說,幾乎像是在撒嬌耍性子了。熙寧帝愕然片刻,然後笑了笑。


    他溫和道:“晉陽,你是朕和你母後唯一的子嗣,所有兒女之中,朕最疼愛的就是你。”


    不是最疼愛的女兒,而是最疼愛的兒女。


    景曦突然落下淚來,漸漸泣不成聲,好像要將那一劍穿心的痛苦,二十年來輾轉反側的煎熬,無盡的委屈盡數化作眼淚哭出來。


    朦朧淚眼裏,她望著熙寧帝,難過地想著:


    如果我是你最疼愛的孩子,那為什麽上一世我死之後,你卻沒有讓殺我的人付出代價呢?


    第8章 承影


    熙寧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早朝時熙寧帝在朝上宣布,要讓晉陽公主景曦偕同新近賜婚的謝雲殊離京,並令晉陽公主七月十五前必須到達晉陽,不準在京城及沿路多加停留。


    這道旨意一經下達,大部分朝臣以及太子諸王都十分滿意,甚至欣喜若狂,不敢相信這位弄權長達五年的公主竟然會被如此倉促地逐往封地。


    不過也有些例外。


    睿王垂首聽著那道旨意,唇角往上牽動一下,並沒有多少喜悅之意。


    柔儀殿裏柔貴妃哭得幾乎要昏過去,景曦反複安慰都沒用。


    “皇上怎麽如此狠心。”柔貴妃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道,“你的大婚尚未舉行,就連著駙馬一起被下令離京,皇上這是不肯多給你半分顏麵,非要天下人都知道晉陽公主失了聖心嗎!”


    見柔貴妃已經開始怨恨皇帝了,景曦連忙止住她,低聲道:“娘娘誤會了,父皇這樣做,實在是一片慈父之心啊。”


    “什麽意思?”柔貴妃茫然地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睛。


    景曦道:“娘娘也知道,昨日六公主才因為謝雲殊的事跑去宣政殿,對母後和皇祖母出言不遜,譏諷宣家,最後被我扇了一耳光。”


    柔貴妃同樣出身宣家,是端穆皇後的親妹妹,孝安太後的侄女,聞言冷聲道:“蠢東西,敢在宣政殿前大放厥詞,就是顧賢妃也護不住她!”


    “是啊。”景曦道,“父皇罰了六公主禁足,可是娘娘別忘了,六公主是太子的親妹妹,父皇原本賜婚謝雲殊,是為了給我多一重保障,可六公主橫插一腳,反而加劇了我和太子的矛盾,所以父皇才要讓我盡快離京,就是為了讓天下人看到晉陽公主的權力已經被削去,聖心已失,太子才不會過分為難我。”


    柔貴妃這下終於明白過來:“原來皇上是這樣打算的——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皇上是想讓你韜光養晦保全自身。”


    景曦握緊柔貴妃的手,微笑道:“娘娘現在放心了吧,父皇並沒有虧待我,他將一應嫁妝都給了我,另外又加了四十萬兩銀子——皇子出宮開府,也隻給二十萬兩,父皇對我是很疼愛的。”


    柔貴妃的淚水止住了,她看著景曦,突然道:“可是昭昭,那你為什麽會看上去這樣怏怏不樂呢?”


    景曦怔住了。


    好半晌,她才輕聲道:“娘娘,父皇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哪怕我再能幹,將太子壓得再低,他也隻覺得太子才是能承繼大統的那個。”


    “母後在時,她一直教導我,宣政殿上那把龍椅能者得之,憑什麽我們母女不能上去坐一坐。”


    柔貴妃喉嚨裏像是被什麽哽住了似的,她看著景曦垂下的頭,什麽都說不出來。


    景曦低聲道:“我的棋都下了一半,現在他們才告訴我,原來我上桌的資格都沒有,娘娘,我不甘心,我現在聽父皇的安排,到晉陽去韜光養晦,卻不會一直在晉陽待下去,總有一天我要回京來。”


    柔貴妃知道景曦口中的回京指的說什麽。她張了張口,眼睫上還帶著將落未落的淚珠,最終卻隻道:“你要當心,保重自身——還有,謝雲殊隨你去晉陽,你也要提防著點,當年你母後在時,謝叢真就沒少給她使絆子。”


    景曦目光柔和下來。


    她望著柔貴妃,神色溫柔,說出來的話卻令人渾身發冷:“他安分的話,還可以容他活到我回京之日,他不安分,我自有手段處置了他,娘娘放心。”


    景曦話中的未盡之意,柔貴妃聽得明明白白。


    無論如何,景曦成就大業之日,是絕對不會留下謝雲殊乃至謝家的。


    宣皇後和景曦母女二人跟謝叢真簡直就是不死不休的對頭,柔貴妃自然沒有什麽意見。


    她隻能牽著景曦的手,囑咐她:“你要處處留心,珍重自身,到了晉陽也要多來信,我實在放不下心,你身邊那個小暗衛叫什麽?千萬要時時刻刻帶著他。”


    景曦一一應了,道:“娘娘放心,承影一向不離開我左右,除非進後宮,否則我絕不會和他分開行動。”


    她這句話說的真心實意,不帶半分敷衍。


    離開柔儀殿之前,景曦又將貴妃身邊的兩個貼身大宮女蘭亭和蘭舟叫來,囑咐她們守好柔儀殿上上下下,照看好柔貴妃。


    柔貴妃不好意思起來,嗔怪道:“到底誰才是長輩,昭昭,你操的心也太多了些!”


    景曦笑而不語。


    晉陽公主的車駕停在了公主府前。


    一個年輕太監正站在公主府正院的台階上,許多宮人抬著一口口紅木的大箱子魚貫而入。見景曦進來,那太監笑著上前:“殿下回來了,這是皇上派奴才送來的嫁妝單子,還有給殿下的銀票,殿下清點一下,也好讓奴才回宮複命。”


    景曦的嫁妝是從幼年就開始備辦,早就籌備好了的。景曦一個眼神,雲秋就自覺地接了單子,帶著人去清點嫁妝。


    她則打開了裝銀票的匣子,一千兩一張的麵額,整整齊齊碼在匣子裏,很厚的一遝。


    雲秋她們忙著清點嫁妝,把晉陽公主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景曦認真思考了一下,覺得自己一張張數銀票未免太無聊。


    “承影。”景曦喊了一聲。


    少年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公主有什麽吩咐?”


    宣皇後當年私自培養暗衛的時候,特意挑了些年紀和景曦差不多的小孩來培養,到最後優中選優,隻剩下一個承影得以護衛景曦左右。


    上一世景曦遇刺時,七名殺手圍擊她於朱雀大道之上,承影以一當七,最終沒能拖住全部的刺客。盡管如此,承影的忠心和武功也是絕不需要質疑的。


    景曦用上古十大名劍中的承影來給他命名,而承影也果然成為了她最鋒利的一把劍。


    木匣被推到了承影懷裏,景曦麵無表情:“數清楚。”


    承影和景曦年紀相仿,少年人身形頎長麵容俊秀,身著玄衣,腰間纏著一把軟劍,語氣活潑:“數什麽?”


    “銀票。”景曦麵無表情地剝削暗衛,“可能有點多,數清楚。”


    承影打開匣子,然後表情僵住了,半晌才道:“公主,這是我十餘年來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銀票。”


    景曦笑吟吟:“數吧。”


    自從重生回來,景曦一直忙著四處斡旋,籠絡各方勢力,甚至還要分出時間去安撫柔貴妃,討熙寧帝歡心。難得空閑片刻,她索性在正廳前的石階上坐下來,盯著承影數銀票。


    被景曦眼也不眨地看著,承影數銀票的手依舊很穩,嘴上卻抱怨道:“公主,你這樣盯著,我很容易數錯。”


    景曦側頭,目光從承影身上離開,她輕聲道:“你把留在京中的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留在公主府供貴妃差遣,剩下的全部隨本宮離京前往晉陽。”


    承影的手一頓:“全部離開,那原本安插在各府裏的人怎麽辦?”


    “撤出來。”景曦果斷道,“一個也不要留!”


    承影應了一聲,麵無表情地又低下頭去接著數,整個人散發出低落的氣息,小聲嘟囔:“好不容易才安插進去的…為此我們還折了不少人手。”


    景曦這樣做,是因為上一世在她死後不到半年,就發生了件大事——太子被人下毒,昏迷不醒。


    儲君中毒非同小可,熙寧帝雷霆震怒,當即下令徹查此事。直屬皇帝的龍驤衛將京城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數家朝臣滿門都被拉上了刑場,最後凶手倒是伏誅了,然而在徹查的過程中,各家的探子都被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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