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罪名


    六月的大齊京城已經極其炎熱了,天邊日頭高懸,宣政殿簷下水缸中的水都是滾熱的,樹葉動也不動,沒有半點涼風。


    宣政殿裏,滿殿朝臣依舊朝服整齊一絲不苟,哪怕殿中央擺著冰盆,不少臣子的額頭也浸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來。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酷暑,也不能在此時引動他們半分心神。殿中上至禦座上的皇帝,下至勉強能夠列席朝會的五品小官,都注視著宣政殿正中央那個火紅的身影。


    那是當今聖上熙寧帝唯一的嫡女,晉陽公主。


    晉陽公主景曦一身灼灼奪目的火紅宮裝,發挽墮馬髻、腰佩白玉環,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年輕美豔,曼妙動人。她站在宣政殿中央,明明置身於朝臣的包圍之中,和滿殿男人看上去格格不入,卻硬生生站出了一種鶴立雞群的驕傲來。


    她揚著美麗修長的脖頸,語聲清脆,滔滔不絕,像隻美麗驕矜的天鵝:“各位大人言之鑿鑿指證本宮謀害朝臣,卻拿不出半點證據,可見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文官一列站在最前方的謝丞相往前走了一步,揚起手中笏板道:“聽公主的意思,是堅決不認了?”


    晉陽公主側首看向謝丞相,冷笑了一聲,正要開口,突然身體一斜,竟然往後踉蹌了一步。


    縱然大部分朝臣對這位驕橫無忌,插手朝政的公主深感不滿,但見她似乎要跌倒,不少人都禁不住心頭一緊。禦座上的熙寧帝更是直接站了起來,神色焦急:“晉陽,怎麽了?”


    景曦一手緊緊按住眉心,好讓自己盡快從那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中緩過神來。她勉力站穩身體,不動聲色地瞟了瞟四周,立刻就明白閻王把自己送回到了哪一個時間點。


    ——是她十七歲那年,被指控謀害禦史的時候!


    哪怕景曦受盡寵愛,權勢直逼太子,但因為她是個公主的緣故,上一世景曦活了十七年,也隻有被眾口一詞指責她犯下謀害朝臣這樣的大罪時,才得以進入宣政殿,當著百官的麵自陳清白。


    謀害朝臣,尤其是正三品副都禦使這樣的重臣,是毫無轉圜餘地的重罪。放在尋常朝臣身上足以誅三族,哪怕是景曦這樣的皇族公主,一經查實罪名,也隻能落得個削去封邑、幽禁終生的結果。


    重新回到這一刻,景曦絲毫沒有半分焦急。因為上一世,她同樣也經曆了這一遭,卻最終全身而退,順便還將針對她的太子、謝丞相等人一通嘲諷。


    ——因為他們拿不出證據!


    景曦咬牙忍下腦中殘存的眩暈感,搖頭道:“父皇放心,兒臣沒事。”


    “當真沒事?”熙寧帝看著景曦微微泛白的臉色,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


    熙寧帝眼角眉梢的關懷擔憂之色真真切切,落在景曦眼底,她的神情有一瞬間短暫的凝滯,卻又很快恢複正常:“父皇不必擔憂,兒臣隻是略有些眩暈,並不是什麽大事。”


    皇帝這慈愛的態度落在指控景曦的人眼裏,無疑於眼中釘。太子先忍不住,開口道:“父皇,兒臣以為……”


    太子話還沒說完,就被景曦硬生生打斷了。她搶先一步扯回話題,朝著四周將她圍在大殿中央的朝臣環顧一圈,然後道:“父皇,兒臣自知自己行事張揚,樹敵頗多,但謀害正三品禦史這樣的驚天之舉,兒臣是絕不敢做的,除非各位大人能拿出鐵板釘釘的證據,否則,恕兒臣擔不起這罪名!”


    她話雖然是對著熙寧帝說的,然而誰都明白,她的話是說給指控她的朝臣聽的。


    ——你們要定我的罪,就要拿出憑據來,否則就是汙蔑皇族!


    謝丞相心頭一緊,正要開口,熙寧帝卻已經點了頭:“不錯,晉陽年紀尚輕,行事上可能有什麽不當之處,但她一向知道分寸,鄭卿的死或許隻是意外,與晉陽無關。”


    “……”太子早知道皇帝心是偏的,卻沒想到他心能如此之偏。知道分寸——開玩笑,晉陽公主都敢插手朝政,公然和他這個太子作對了,這還叫知道分寸嗎?


    熙寧帝對晉陽公主的美化顯然驚到了不少朝臣,一時間朝堂上議論紛紛,有替景曦辯解的,但更多是在針對景曦。


    朝臣們紛雜的聲音,景曦一概不理,隻靜靜仰首看著禦座上的熙寧帝。


    她母後去世後,景曦就無師自通了這套在熙寧帝麵前裝可憐扮柔弱的辦法。她隻是靜靜不言不動站在原地,熙寧帝就感覺這個女兒的眼底仿佛已經蓄積起了委屈的淚水,一陣心疼。在禦案上重重一拍,斥道:“朝會之上吵嚷,成何體統!”


    眼看皇帝動怒,朝臣們立刻識相地閉嘴請罪。謝丞相再次盡職盡責地衝在最前麵,搶先開口:“皇上,鄭大人之死確有諸多蹊蹺之處,說是意外未免牽強,據鄭大人遺孀所言,鄭大人去世前,正在草擬一份參奏晉陽公主的聯名奏折!”


    謝丞相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鄭禦史死前,正準備糾集一批朝臣上書針對晉陽公主,現在書沒上成,人先死了,怎麽看晉陽公主都很有疑點。


    熙寧帝稍一猶豫,正在此時,隻聽景曦又開口了:“丞相如此咄咄逼人,仿佛認定了鄭大人就是本宮謀害的,但丞相要問罪本宮,卻又沒有證據,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對本宮不滿罷了!”


    她側首看向謝丞相,眼底有極其森冷的光一閃而過。


    緊接著,她突然拎起裙擺,重重跪了下去。


    不等熙寧帝說話,景曦就深深叩首道:“父皇,兒臣從未做過虧心事,然而兄弟手足視我如仇讎,滿朝臣子更上書責難,甚至不惜汙蔑嫁禍於我,京城之大,竟然已經容不下兒臣了!”


    “……”


    宣政殿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景曦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驚呆了。


    景曦再次叩首,眼裏已經有了淚:“請父皇準許兒臣離京前往封地,不是兒臣不願意常伴父皇膝下,隻是如果兒臣再留在京城,恐怕就沒有幾年好活了!”


    她這番話極其誅心,幾乎是明指太子與吳王容不下她這個妹妹,朝臣容不下她這個公主。幾乎是景曦話音剛落,太子和吳王就再也站不住了,跟著跪下請罪,朝臣也紛紛跪地,連稱冤枉。


    唯有站在百官之首的謝丞相花白的眉微微一蹙。


    熙寧帝驚道:“何至於此,晉陽!”


    何至於此?景曦眼中含淚,心裏卻漠然地想著,上一世不就是這樣嗎?上一世的自己,就死在了明日京城的朱雀大街上。


    眾目睽睽之下,猝然遇襲,一劍穿心!


    她再次深深叩首:“請父皇允準,就當是憐惜兒臣的性命,準兒臣離京前往封地!”


    景曦第二次堅決地提起了離京前往封地,熙寧帝終於不得不正視景曦的態度了。他一向寵愛這個女兒,雖然他一向對私底下的暗流湧動不甚了解,但熙寧帝也知道,景曦和太子、吳王的關係並不像表麵上做出來的那樣融洽。


    今日這一出,更是直接將那層兄友妹恭的畫皮撕了下來。


    熙寧帝沉默著看向景曦。


    這是他和表妹宣皇後的獨生女兒,雖然有時熙寧帝對這個酷似宣皇後的女兒態度複雜,但作為一個父親,他絕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想:如果讓晉陽前往封地,遠離爭端,也許就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她。


    還沒等熙寧帝做出決斷,太子再次做出了反應。


    他和宣政殿中大部分人的想法一樣,都不認為晉陽公主是真心想要離京,這多半隻是她以退為進的手段。


    但是這又怎麽樣呢?太子想,隻要她離開了京城,難道會有人給她回來的機會嗎?


    好在太子還沒有傻到極點,他沒有親自開口,而是朝著殿下使了個眼色。頓時,就有幾個表麵上中立的朝臣出列,請求熙寧帝順應公主的意思,允許公主離京前往封地。


    熙寧帝心裏還沒做好決斷,被朝臣們吵的頭暈,反而激起了些逆反心理,一掌重重拍在禦案上,冷聲道:“都住口!”


    朝臣們瞬間安靜了,正在喋喋不休的那名臣子攥著手裏的笏板,像隻被掐住脖子的雞,閉上嘴一聲不吭地退回去。


    熙寧帝揉了揉眉心,往殿下看去,各懷心思的朝臣、神情莫測的太子和吳王睿王、還有神情堅定的晉陽公主,頓時覺得頭更疼了。他沉默半晌,才道:“晉陽公主離京之事,容朕再考慮幾日,至於鄭禦史之死,既然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均已經驗過,沒有證據證明鄭禦史是死於謀害,此後誰如果再信口胡言猜測莫須有的凶手,朕就要治罪了!”


    這場指證晉陽公主謀害朝臣的朝會,就在熙寧帝的怒氣中草草結束了。


    景曦沒能馬上離開,她被熙寧帝叫到了宣政殿後殿裏,細細問她有沒有受委屈,是否真心想去封地。等景曦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後,熙寧帝揉著眉心,說要再考慮考慮,把景曦打發走了。


    她慢悠悠地踏出宣政殿,殿前的廣場上,還有很多沒有離去的朝臣,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著什麽。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對景曦多半都持敵視的態度。


    因為鄭禦史之死。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晉陽公主殺了鄭禦史,但這些在朝堂中打滾了幾十年的老狐狸,是絕不會相信巧合的,而鄭禦史死的時機偏偏又太巧。


    如果說此前他們對景曦的不滿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她身為公主卻插手朝政,生怕她變成第二個宣皇後。那麽現在,他們對景曦的敵意和警惕就已經翻了幾倍。


    因為晉陽公主她是在直接對政敵下殺手!


    身在官場,誰沒有幾個政敵?這讓朝臣們怎麽能放得下心來!


    景曦對朝臣們隱秘而敵視的目光視若無睹。


    她織錦的繡鞋一步步踏過宣政殿前的廣場,從謝丞相身旁經過時,兩人的目光微一交錯,仿佛年老和年輕的兩頭猛獸彼此試探。


    謝丞相微微頷首:“公主殿下。”


    景曦回以謝丞相一個假惺惺的笑容:“謝丞相。”


    “公主說想要離京前往封地,是真心實意的嗎?”景曦即將和謝丞相擦肩而過的時候,謝丞相突然道。


    景曦的腳步頓住了。


    她看向謝丞相,淡紅的唇角微微一彎,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淡淡道:“當然,留在京城,對本宮來說才是最凶險的——說不定明天就要被人刺殺在朱雀大道上,那才叫死的冤枉。”


    謝丞相的瞳孔猛地緊縮起來!


    第3章 昭昭


    景曦終究還是對自己上一世的死耿耿於懷,對著幕後主使謝丞相,還是忍不住要出言譏刺。


    她想看見謝丞相驚駭的表情,然而謝丞相這隻老狐狸喜怒不形於色,景曦盯著他看了半天,也沒在他臉上看出破綻來,隻聽他不緊不慢道:“公主多慮了,京城乃是天子腳下,哪會有此等膽大妄為之事。”


    單看他這副毫無破綻的表現,任誰都想不到,上一世景曦遇刺身亡,就是他一手謀劃的。


    景曦略有些失望。


    她沒興趣對著謝丞相那張老臉虛情假意,腳步一轉,徑直往宮門前走去。


    那裏早站著個淡青色服飾的宮女,見景曦過來,忙迎上來行禮,道:“公主出來了,貴妃娘娘派奴婢來請公主呢!”


    景曦點頭:“帶路。”


    柔貴妃宣氏,是景曦生母宣皇後一母同胞的小妹妹,姐妹兩個感情很好。宣皇後死後,宣家又將柔貴妃送進宮來。景曦沒少幫扶柔貴妃站穩腳跟,柔貴妃也總是替景曦在熙寧帝麵前周旋。


    和宣皇後表麵溫柔,實際上手段才幹更勝男子不同,柔貴妃的手腕僅限於後宮,景曦在前朝受人針對,她隻能幹著急,在柔儀殿裏急得直繞圈子。


    一見景曦進殿,柔貴妃撲過去抓住景曦的手,將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確定她不像是吃了虧的樣子,這才焦急道:“昭昭,你沒事吧!”


    昭昭是宣皇後給景曦取的小字,取得是《說文》中的意思:昭,日明也。正與景曦的名字相配,也隱晦地透露出了一點宣皇後對女兒的厚望。


    統共這樣喚過景曦的,也不過宣皇後和柔貴妃兩人。


    景曦微微恍神,隨後用力反握住柔貴妃纖細的手,笑道:“娘娘別擔心,我沒事。”


    柔貴妃蹙著一雙秀眉,憂心忡忡地道:“我一早起來就聽說你被傳進宣政殿去了,到底出了什麽事呀,鬧得這樣大,教我擔心的緊。”


    柔儀殿景曦來過多次了,熟悉至極。她一邊反客為主,同柔貴妃一起往後殿裏走,一邊道:“這事你也該聽說過,是禦史鄭啟祥意外身故一事,謝叢真那老家夥聯合朝臣參了一本,說是我幹的。”


    謀害朝官可不是小罪名,柔貴妃變了臉色,卻沒多問,直到拐進後殿屏風後,宮女們被全部打發了出去,她才悄聲問:“是真是假?”


    景曦對她點了點頭。


    柔貴妃方才變了臉色,景曦一承認,她反而鬆了口氣:“隻要不是平白無故背了黑鍋,咱們就不算吃虧!”


    景曦被她逗笑了,淡紅的唇角往上一揚,道:“娘娘放心,他們沒有證據。”


    柔貴妃點頭:“那就好,昭昭,你千萬小心些。”


    “那是自然。”景曦點頭,又道,“娘娘,今日我在朝上自請離京了。”


    “什麽!”話題陡然轉變,柔貴妃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自請離京’四個大字迎麵砸的頭暈眼花,大驚道,“他們竟然如此咄咄逼人,還是說他們難道抓到了什麽把柄?”


    景曦耐心道:“他們什麽把柄也沒有,是我自請離京的,現在京中所有目光都盯著公主府,這個時候留在京中,就是個被所有人圍攻的靶子,倒不如到晉陽去,避一避風頭。”


    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甚至算是個韜光養晦的好主意。然而柔貴妃微擰起眉,猶豫著道:“但是出京容易,回京卻難,東宮和兩王府都盯著,哪個肯讓你再回京,晉陽和京城隔著五百裏呢,就是縱馬急奔也要三四天的功夫,連傳遞個消息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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