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瀟唇角輕微勾了一下,抬鞭命三軍暫停腳步。


    眾人有些慌神,若當真後麵跟著尾巴,還是數量不明的,前麵又有高從善大軍虎視眈眈,一旦開戰,豈不是腹背受敵。


    他們都是常年鏖戰疆場的,知道這是兵家大忌。


    梁瀟道:“本王派左右先鋒迎戰高從善,皆地勢之利先堵住他,騰出手來把後邊的尾巴解決了,免去後患,再專心對付高從善。”


    有將軍覺得不妥:“高從善來勢洶洶,豈是單單左右先鋒能擋住的?”


    梁瀟迎著朝陽看向前路,目中有殘忍冷光沉下,道:“隻要擋半個時辰,足夠本王解決本王後邊的尾巴,那左右先鋒一萬人,多給他們家裏些撫恤就是。”


    周圍將領瞬間明白了梁瀟的意思,這是要那一萬血肉之軀做人牆,為他們爭取半個時辰。


    戰場上的事,本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且生死攸關之際,不舍得別人死,就是自己死。


    眾人皆無異議,於是梁瀟命三軍調轉方向,朝後攻去。


    整軍若山巒傾塌急速攻來的時候,崔元熙正大咧咧坐在戰車裏,做著他來日封侯拜相的美夢。


    對方行軍之快,甚至探子還沒有來報,已見遠處黑壓壓的軍隊躥湧而來,若天邊彤雲密布,沉甸甸壓下。


    崔元熙猛地自戰車中坐起身,道:“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慌張地命左右迎敵,驚駭又不甘地衝身側的顧時安道:“梁瀟這是瘋了嗎?他突然率大軍倒過頭來打我,不是把後方薄弱之處留給了高從善,高從善轄十萬精銳,他不怕被一口吞了嗎?”


    顧時安唇角勾起譏誚的弧度,涼悠悠道:“也許,他真的不怕呢?”


    這話落地,甚至崔元熙還來不及覺出怪異,兵陣便被急速行來的軍隊衝散。


    這是一場慘烈至極的仗,本來梁瀟打崔元熙綽綽有餘,不必將仗打得如此艱難,可他今日好似不在狀態,屢屢發出錯誤的指令,以己薄弱之處迎擊對方的強硬兵陣,雖然對方損兵折將,但梁瀟這一方亦是損失慘重,最後幾乎是損敵一千,折己八百,取下崔元熙的人頭後,極為狼狽地被迫退回小別山。


    剛到小別山,以為可以喘口氣,可立即有巨石雨點般密集落下,隻聽一片淒慘厲叫,瞬間死傷無數。


    將士們抬頭,見那本該由虞清占領的山峰之巔上,全是高從善的軍隊,對方穿赤甲戴紅翎盔,猶如燎原的火焰,紅彤彤燃燒在山頭。


    他們想去尋梁瀟,問他究竟怎麽回事,可亂軍之中已經再尋不見他,隻能在一片屍海中苟延殘喘,艱難求生。


    梁瀟站在山邊,看著眼前猶如阿鼻地獄的戰場,麵上毫無波瀾。


    那象征主帥的高翎盔已被他摘下扔到了腳邊,他身上套著鎧甲,鎧甲裏穿著薑姮給他做的緞衣。


    姬無劍說得沒錯,她就是心軟,終究還是給他做了。


    坎坷半生,辛苦半生,最後一場繁忙一場空,若能穿著薑姮給他做的衣裳去死,倒也死得其所。


    梁瀟感覺有碎石擦著他的頭頂墜下,有血順著額頭滴落,竟感覺不出疼,隻覺得神思恍惚,如夢如幻。


    他想起了吳江,想起了阿娘和阿姐,想起貧困時親人相依為命的日子。


    再然後是他少年時在靖穆王府裏的日子。


    真是奇怪,再回想時竟不再覺得委屈了,仿佛所有關於艱辛掙紮的晦暗記憶皆消失了,腦海中隻剩下一個明媚嬌豔的小女孩,她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後,甜甜地叫著他“辰景哥哥”。


    她那般美麗,是上天贈予他悲慘人生的一道光。


    不,不悲慘了。


    在最後的最後,記憶中隻剩親人和睦,夫妻恩愛,兩小無猜,兩情相悅。


    多麽圓滿。


    他再也沒有恨了。


    他感覺到倒下的時候好像被什麽人推了一把,有重物砸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極重極重,大地都在跟著震顫。


    他依稀聽見有人在說話。


    “不會是死了吧?”


    “胡說!好人才不長命,禍害都是留千年的。”


    “那他怎麽不睜眼啊?怎麽辦啊?”


    一陣長長的沉默,緊跟著一陣歎息。


    “把他送給姮姮吧,我答應她了,不管是死是活,總要給個交代的。”


    梁瀟想提起勁問問這個人他答應姮姮什麽了,還有姮姮不是出城了嗎?可他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頃刻間便陷入了黑壓壓的沉眠中。


    他覺得自己睡了好久,夢中辰光流轉,盡是他和薑姮在章台行宮的日子,明明那麽短暫,卻能被無限拉長。


    歲月靜好,閨暖如春,身側縈繞著香氣,是姮姮親手調製出來的香,那麽溫醇綿柔,像是美人的手一直探進他的心裏。


    他翻了個身,依稀聽見水流的聲音,還有人在打他的臉,一下一下,啪啪清脆,甚是欺負人。


    他氣急了,憋著股勁猛地從夢魘中掙脫,緩慢無力地睜開了眼。


    周圍場景由模糊漸變得清晰。


    他一眼便認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吳江臨水,風月之地常有畫舫飄過,梁瀟幼時經常提著個籃子去畫舫上賣糖瓜子,熟悉的場景想忘都忘不了。


    認出來自己在船上後,他又發現了打他臉的人。


    晏晏穿著一套合身的紅襖紅褲,盤腿坐在他身邊,小手大張,很是不見外地拍打他的臉,見他醒了,煞是心虛地把雙手縮到身後,瞧著他嘻嘻笑了。


    笑出一對淺凹的梨渦,水眸明亮,清澈純真地瞧著他,像瞧一個玩了許久的玩具。


    梁瀟的思緒略有些遲滯,亦或是不敢信這樣的美夢,掙紮著想從橫榻上爬起來,可身上劇痛無比,一點勁都提不起來。


    他抻頭望向艙外,見船的對麵是一艘載貨的船,一抹纖秀的背影立在船頭,飄進她低柔甜美的嗓音。


    “我想要一斤蟹粉酥,五兩江米年糕,再來三隻熏鴨,五斤臘肉……對啊,我們大概要在船上過年了。”


    梁瀟抬手捂住胸口,感受到胸膛裏的心撲通撲通跳著,十分感念它還跳著,終於望著一旁的晏晏,溫柔地笑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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