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姮姮,你真狠心


    如果薑姮能在清醒的狀態下, 能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她是絕不該問這個問題的。


    問出來了又如何?


    她是該阻止還是漠視?


    可偏偏今夜她喝了太多酒,想起了太多少年時的往事, 竟有了點可笑的不忍心,想問個究竟。


    梁瀟沉默許久,輕聲歎道:“我累了,姮姮,當初那條我不擇手段一心攀附的通天梯眼見已經到頂了,權勢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少快樂,反倒是負累、是折磨。你曾說過,十年前這人間便是一副暗無天日的樣子,可是這十年是在我的手裏變得越來越壞, 我想改變這一切,把顛倒的世間扶正,讓一切回歸它本該有的樣子。”


    “這個念頭,從你‘死’在玉鍾山上的時候就有了。”


    薑姮停止推搡,白細的指尖停留在他那錦緞纏繞的胸膛前,遲滯片刻, 縮了回來。


    梁瀟察覺到她的變化, 心中一熱,低了頭想再傾訴, 誰知她搶先一步開口:“今夜就到這裏吧, 我並不想知道太多, 請你放開我,我也累了。”


    正是月貫中天的時辰,漫天繁星如洗,幽靜的如同一場幻夢。


    梁瀟卻覺身體仿佛浸在冰潭裏, 那股涼意滲透肌膚,直往骨頭裏鑽。


    他的胳膊僵滯,輕輕地鬆開了薑姮。


    掙脫桎梏的薑姮立即返身往回跑,這一回梁瀟卻沒有追她,而是站在湖堤枯柳旁,眼睜睜看著她逐漸遠去。


    他沒有注意到,在不遠處的台榭上,辰羨目睹了整個過程。


    今夜注定無眠,第二日清晨見麵時,三人眼瞼下都掛著兩團青烏。


    羽織掛念家裏的宣叡和兩個孩子,早一步回家,玉徽忙著給曹昀送藥,在寢閣裏徘徊不出。


    隻剩他們三人麵麵相覷,說不出的尷尬。


    最後竟是辰羨打破了沉默,他抬起手揉了揉腦側,歎道:“杯中物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貪多傷身,聖人誠不欺我。”


    他與昨日很不相同,倒不是說麵容,而是周身氣度,若是昨夜那個在宴席上質問梁瀟的他是充滿怨懟和憤懣不甘的,今晨倒有了幾分釋然的意味,眉宇間隱有晦暗落拓,但眼神清澈,宛如天邊旭日初升。


    薑姮也抬起手捂住額頭,附和:“再也不喝了。”


    梁瀟隻是負袖在廊廡下站著,半天沒有言語。


    玉徽照顧完曹昀,回來張羅早膳,幾人聚在一起吃了,各奔東西。


    辰羨這些日子和宣叡在坊間見了些有識之士,也想認真做些事,登門拜訪過幾位朝中要員。


    那些官員顧念辰羨是攝政王的弟弟,自然不敢無禮相待。可梁瀟至今都沒有公開表明過對這個弟弟的態度,那些人精似的官員自然得拿捏著,客氣話不少說,實事卻一件都不辦。


    這其實比直接回絕更讓人惱火。


    經常因為那似是而非的態度,辰羨奔波勞碌一圈,最後發現人家沒有相助的意思,前麵做的全是無用功。


    他少年時金尊玉貴,萬事都有人兜底有人幫襯,幾時碰過這等軟釘子,可碰得多了,慢慢也有了些從前沒有的感悟。


    世間萬事都講究一個“利”字,他自己對名利富貴看得淡,可不能要求別人也這樣。


    若想成事,還得在平衡“利”字上做文章。


    如今看來,卻是不易的。


    從前他和衛王都太天真了,以為自己做的是正義之事,就必然所向披靡一片坦途。聖賢書中尚且有“君子喻於義,小人喻以利”一說,聖人看得通透,是他們淺薄了。


    出了府門,兩人目送薑姮上馬車回章台行宮,辰羨叫住了梁瀟。


    他躑躅片刻,道:“我想去國子監謀個司業的職缺,不知可否?”


    梁瀟挑了挑眉,知道他終於想通了。


    想要教醒一個人,隻靠天天在他耳邊念叨道理是沒有用的,隻有把他放出去,讓他撞足夠多的南牆,撞得頭破血流,才能徹底醒悟。


    辰羨根本就不是縱橫官場的那塊料。


    梁瀟望著薑姮離開的方向,馬車已消失在街衢盡頭,秋風掃落葉,不勝蕭索淒清。


    他點頭:“好。”


    如今就是這麽輕巧,想去國子監就去國子監,想當司業就當司業,他是攝政王,他的話比官家還管用。


    薑姮回章台行宮的時候,崔蘭若正在收拾行裝,光話本蜜餞匣子裝了幾隻大箱子,還有些釵環散物。


    昨日梁瀟對薑姮說過,崔蘭若要進宮伴駕,她心裏奇怪,卻忍住了沒問。


    她總覺得梁瀟在刻意引她猜測,那些她察覺出的種種蹊蹺之處,許多都是梁瀟故意漏出來的。就拿昨夜而言,他有得是機會私下對玉徽說他對他們夫婦的安排,可他偏偏要當著她的麵說出來。


    薑姮想不通時至今日,梁瀟為什麽還能對她抱有期望,他指望什麽?指望她攔他、勸他、和他重修於好嗎?


    荒謬。


    薑姮暗裏譏諷梁瀟,卻不能對崔蘭若不聞不問,她搬了把椅子坐在那些堆砌的箱子邊,問她:“你當真是要決定回宮過日子去了嗎?收拾這麽些東西。”


    崔蘭若耐心點數行李,頭都沒抬,道:“我這一進宮,少不得無數雙眼睛看著,要是東西帶得少了,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我沒打算在宮中久待?”


    她不像是有這種城府的人,薑姮直覺有人教過她,是梁瀟還是顧時安呢?


    薑姮拿不準,張了張口,又閉上。忖度良久,再開口時已是關懷滿滿:“你要注意安全,雖然他們不至於拿你個小丫頭如何,但你也要懂進退,必要時自保為重。”


    這話一出,崔蘭若撥弄妝奩的手卻頓住了。


    她本以為他們把薑姮瞞得很好,她本以為薑姮一無所知的,可若是真無所知,她是說不出這話的。


    崔蘭若沉默了片刻,忽的抬起那張秀致小臉,問:“姮姮,你不想知道嗎?”


    薑姮含笑搖頭。


    又是一陣沉默,崔蘭若道:“我才發現,其實你也挺狠心的。”但她立即莞爾,補充:“狠心得好,要一直這麽狠心,千萬不要回頭,我們遲早會過上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的日子。”


    薑姮抱著晏晏送崔蘭若到行宮門口。


    晏晏還差幾天就兩歲了,已會說許多話,薑姮要她擺手說“姨姨保重”,她竟也能含含糊糊磕磕絆絆地說出來。


    崔蘭若心都快化了,明明已經快要上馬車,又飛奔回來把晏晏的腦袋揉在懷裏一頓親,哭泣泣地讓她們也保重。


    秋冬寒冷蕭瑟,薑姮又失了玩伴,在章台行宮的日子漸過得沒滋沒味,梁瀟好似察覺到了這一點,從尚宮局撥了幾個宮女來陪她。


    這些宮女身懷奇技,各個都是製香的高手。


    行宮歲月靜寂,不需應酬往來,還有足夠的香料鼎爐,關起門來耐心鑽研製香技藝,日子倒也過得舒適順心。


    初冬前,前線傳來捷報,端州節度使高從善力挫北狄,將犯境之軍趕到韶關以北,數年之內怕是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朝中總算能舒口氣,以宣思茂為首的朝臣皆為高從善請功,幾番上折,梁瀟才勉強允了宣思茂入京受封。


    武將未有旨不得擅離封地,能入京受封是莫大的殊榮。


    高從善嚴格按照大燕律令,帶了幾百護衛輕騎入京,來到京城後隻住在榮康帝為他安排的宅子裏,平日裏深閉宅門不與外臣交往,隻安心等著天子召見。


    幾乎與高從善同時入京的,是一個全身黑衣,身著寬擺披風,厚重的兜帽垂下,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的男人。


    他麵容白皙溫儒,卻無端透出些陰鬱狡詐。


    趁著冬祭,榮康帝和梁瀟都不在皇城中,崔太後秘密把他弄進了宮。


    燕禧殿裏熏龍燒得極旺,木炭劈啪火星亂濺,溫暖如春,隻穿一件薄衫便生出汗來,崔太後叫了兩個宮女在身側扇風。


    鎏金螭鳳的絹扇一下一下在身側扇過,將素來端莊雍容的崔太後襯得更加閑適從容。


    崔元熙揭下兜帽,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他扭曲地笑:“姐姐日子過得真好,難為我這些年被梁瀟追得東躲西藏,風餐露宿,還險些被身邊人暗算砍下人頭去請賞。”


    崔太後抬茶甌吹散茶沫,懶懶道:“當年我就勸過你,不要與梁瀟為敵,他若是那麽好對付他就不是梁瀟了,可你偏不聽。”


    “落得這個地步,那又能怪誰?”


    崔元熙唇角緊抿,陰鷙戾氣滿溢,恨不得隔空把那人抓來剝皮拆骨一般。他嘲諷:“姐姐不也沒討到什麽好處,當初費了那麽大勁把他捧上去,他如今不也沒給你留什麽情麵。”


    這話正犯在崔太後的忌諱上,她當即臉色沉冷,涼瞥了一眼崔元熙,“你若是不會說句人話,哀家就把你丟出去,看梁瀟會如何處置你。”


    崔元熙見到她動怒,反倒不慌了,彎身坐在梨花凳上,臉上泛起笑:“姐姐莫急,我既然敢來,就有幾分對付他的把握,姐姐且看我的本事吧,若是滿意,咱們再共圖後效。”


    崔太後早就看透了崔家這幫靠女人上位的小人,也不對這人抱什麽期望,但她樂得坐山觀虎鬥,若崔元熙現了眼,自把他丟出去任梁瀟處置便是,親弟弟她都下得了手,更何況一個便宜弟弟。


    **


    薑姮這幾日閉門製香,倒真有些名堂,製出一味月麟香,一味茶蕪香,燒在香鼎裏,都是格外清新宜人。


    梁瀟閑暇無事時,會來看看她。


    她跪坐梨花木矮幾前調製香料,他便在一旁倚著憑幾看書,不時抬頭看一看她,見香霧繚繞中美人容顏綺麗寧謐,近在身畔,說不出的滿足。


    他多希望時光就此靜止。


    正端書看薑姮看得出神,姬無劍一臉慌張地進來,稟道:“殿下,不好了,出事了。”他回身看看薑姮,急切道:“端州節度使高從善在居所遇刺。”


    梁瀟一臉寡涼地問:“傷得怎麽樣?”


    姬無劍道:“傷勢未明,節度使府不許禦醫進去給將軍診脈。”他見梁瀟猶氣定神閑,加快了語速:“節度使遇刺當晚是神衛值夜,可是神衛遲遲交不出刺客,皇城司副都指揮使林涼是高從善的愛徒,他聽說此事,非要替對方出頭,帶人打上薑府要求薑指揮使給個交代,雙方一言不合,墨辭公子被林涼給拘走了!”


    薑姮本在一旁安靜聽著,聞言急得起身,驚叫:“兄長!”


    第92章 .    姮姮,你信我


    梁瀟扔開了書, 冷聲道:“林涼怕是因著我和墨辭的關係,以為我指使墨辭在為難高從善,故意向我示威來了。”


    他轉頭看向窗外, 寒冬枯枝映入眼中,如劍影淩厲凜寒,他嗤得一笑:“上一回,膽敢向我示威的人怕是連屍骨都找不到了。”


    他起身要走,薑姮追了上來,擔憂道:“你不要逞凶鬥狠,兄長在他的手裏,萬一對方狗急跳牆怎麽辦?”


    梁瀟輕撫了撫薑姮的肩膀,道:“姮姮, 你老實留在行宮裏等我,我不會讓墨辭出事。”


    薑姮心中焦灼,卻知道此刻不能糾纏,需得放梁瀟立即去處理。


    皇城司所轄不過兩萬,林涼又隻是個副都指揮使,手中兵力極為有限, 若不是他貿然上門使得薑墨辭沒有防備, 根本不可能叫他把薑墨辭擄去。


    梁瀟去皇城司官衙時,指揮使已經候在那裏了, 他一邊擦著冷汗, 一邊稟說:“此事臣事先並不知情, 那日是林涼當值,他是副都指揮使,照理是有權力調動幾百禁軍的。”


    梁瀟懶得聽他的推脫之詞,直接問:“這麽說, 你確定他手裏隻有幾百人?”


    指揮使一愣,在梁瀟銳利的目光裏沉重地點頭:“若他沒有與外人勾結,他手裏應當就隻有幾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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