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氣得胸膛起伏不定, 竭力讓自己平靜,深吸了口氣,道:“他招了嗎?”


    梁瀟臉色陰沉,薄唇緊抿,還未說話,那聶雪臣先出來抖機靈, 湊上前衝薑姮道:“哪有犯官能痛痛快快招的?他們知道自己犯的是要抄家滅族的死罪, 一個個嘴都硬得很,自然要慢慢審。”


    薑姮眼中冷冽如冰, 問:“那有口供嗎?我要看看顧時安的口供。”


    聶雪臣一愣, 立時僵在當場, 求助地望向梁瀟。


    當初梁瀟吩咐他,隻給顧時安用刑,不必審他,從頭至尾就沒有審訊, 哪裏來的口供?


    薑姮唇角噙著些微嘲諷,再度看向梁瀟:“若是正兒八經地緝拿審問,那為什麽連口供都沒有。是不是他幹,他總要申辯兩句吧?總不至於連話都不讓人說一句,就把人打成這樣吧?”


    梁瀟的臉色沉釅如鐵,倏地笑開:“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就是想假公濟私打死他,那又如何?誰能耐我何?”


    牢房裏獄卒進進出出,不時拖拽出幾個扛不住重刑暈死過去的人,所過之處,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觸目驚心的血痕。


    大家都低眉垂目,話音拂耳過,隻當沒聽見。


    薑姮被這等慘烈之景驚駭住了,半天沒回過神,待回神時隻覺脊背森涼,有層薄薄的汗黏膩住衣衫,分外難受。


    她再度看向角落裏的顧時安,他臉色煞白,嘴唇不住翕動,奄奄一息。


    她有些害怕,輕聲道:“辰景,這就是你說的,你一直在為之努力的清平人間?你做這些事,當得起你口中的公平正義?”


    梁瀟緘默未語。


    他終於明白這世上為什麽好人少,奸人多。原來做個好人是這般束手束腳不得痛快,這好人多枷鎖一旦套到頭上,就注定事事都要規矩正義為先,而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他做了十年的權臣,好容易爬到今天,醒掌天下權,可以為所欲為的程度,卻偏偏要自鑄牢籠。


    梁瀟輕撇唇角,衝聶雪臣吩咐:“那顧時安放了吧。”


    聶雪臣心裏一驚,雖然梁瀟曾下過命令不許他弄死弄殘顧時安,但鬧到這個地步,他從未想過顧時安能活著出去。


    他是殿閣大學士,是崔太後身邊的紅人,自己這般折磨他,若將來他重新得勢,那自己還有好日子過嗎?


    梁瀟不屑斜睨聶雪臣,似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道:“你怕他幹什麽?有本王為你撐腰,他敢拿你怎麽樣?你莫不是想學顧時安,如他在太後和皇帝麵前兩邊討好,你也想同時應付著本王和這位殿閣大學士?”


    聶雪臣嚇得忙跪地否認。


    梁瀟諷道:“不敢最好,也別怪本王沒提醒過你,那樣得不著什麽好。你瞧瞧這位殿閣大學士平日裏多威風,多受寵,可一旦出了事,連個替他出頭的人都沒有。太後不聞不問,官家更是沒心沒肺,聽說白天竟微服出遊去了。本王還當他多厲害,鬧到最後原來都沒把他當自己人。”


    說完,他像是再懶得看顧時安一眼,忙擺手讓人把他送出去。


    獄卒正拖著顧時安往外走,梁瀟想起什麽,叫住他們:“你們要把他拖到哪兒去?”


    獄卒躬身回:“自然是送回顧宅。”


    梁瀟臉上漾起微妙的笑:“送什麽顧宅?本王教你們個好,送到燕禧殿崔太後那裏,準能得一筆大賞錢。”


    獄卒短短數日見慣了這位攝政王的手段,不敢肖想什麽賞錢,但想保命。但聽他話裏有那麽個意思,便老老實實應是:“臣這就把人送去燕禧殿。”


    待送走了人,聶雪臣立即叫人進來清掃牢房,把地上的血拖洗幹淨,又換過新的幹爽的蒲草。


    梁瀟舒了口氣,臉上掛著點不豫別扭,板著臉問薑姮:“好了,放了,你高興了嗎?”


    薑姮胸口堵得慌,隻想快些遠離這地方,遠離眼前這個似人似鬼的東西,可又不敢發作,生怕連累顧時安還沒走遠就被押回來。


    她竭力忍耐,默不作聲,梁瀟卻最受不了她這副冷冰冰的樣子,傾身靠在她耳邊,幽然低語:“你就不能信我一回嗎?”


    這話說得極輕飄,若輕紗飛掠過耳畔,留下酥酥癢意,縹緲得讓人懷疑是一場錯覺。


    薑姮疑心自己聽錯了,抬頭問梁瀟:“你剛才說什麽?”


    就連近在身側的聶雪臣都麵露疑惑,偷偷覷看梁瀟。


    梁瀟卻不再說,臉上方才乍現的悵惘憂思亦不再見,漫不經心地輕斂疏袖,臉上悠涼如水:“人也看了,也放了,你能安心跟我回家了嗎?”


    薑姮依約覺得方才並不是這一句,可看梁瀟那副麵目可憎的樣子,又懶得再追問,便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拎裙上石階走出牢房。


    夜色沉釅闃黑,漆漆如墨,注定風瀾初生,不得安寧。


    獄卒進不了內宮,在順貞門將顧時安交托給內侍,內侍用藤架把他抬進燕禧殿,崔太後正換上寢衣準備入睡,見顧時安滿身是血的淒慘模樣,饒是心硬如鐵,也不由得動容:“這……這怎會把人打成這樣?”


    她探出手,卻不敢碰到顧時安,忙吩咐宮都監去叫太醫。


    從診脈到開藥方再到給傷口包紮,整整折騰了一個時辰,太醫在臨走時瞧瞧對宮都監說,攝政王這手下得可夠黑的了。


    崔太後在薄寢衣外披了件妝花緞大裳,隔羅帳看著昏睡在榻上的顧時安,目中內蘊精光,歪頭衝宮都監問:“打聽出來了嗎?攝政王為什麽突然放了時安?”


    宮都監低頭稟:“咱們安插在大理寺監牢裏的獄卒說,是攝政王帶了一個女子去看望顧學士,兩人在監牢裏吵了一架,攝政王拗不過那女子,才把顧學士放了的。”


    “女子?”崔太後蹙眉:“那女子長什麽樣?”


    宮都監道:“獄卒沒有看清長什麽樣,她帶著帷帽,隻知身量婀娜,看上去是個美人。”


    崔太後沉著臉思忖良久,倏地冷冽一笑:“薑姮。”


    殿中燭光煌煌,將人影投落到地上,拉扯得頎長,崔太後背光而立,眉目堅冷鋒銳,透出凜寒戾氣。


    她反複吟念“薑姮”這兩個字,瞧著紗帳裏的人,自言自語:“這個女人怎麽陰魂不散……”


    顧時安醒來的時候正在豔陽豔照,夏風柔軟的時候,軒窗半開,細碎花瓣隨風吹進來,縈繞在帳上,撩出細碎影絡。


    他半寐初醒,本能想坐起來,但身上立即傳來刺骨的疼,又狼狽地跌回去。


    他額頭上青筋凸蹦,冒出顆顆冷汗珠。


    崔太後端著湯藥撩簾進來,覆手輕試了試顧時安的額頭,道:“還好,不燙了。”


    顧時安些微忐忑地抻頭看她:“太後……我……”


    “你是哀家從大理寺監牢裏要出來的,若傳懿旨的內侍再去晚一些,你怕是要被辰景給折磨死了。你們怎得就有這般大的仇?”


    顧時安眼中浮漾著厭惡:“大約,他知道當年玉鍾寺裏,王妃死遁的真相了吧。”


    崔太後臉上神情如常,心中暗忖,這倒與自己最初的猜測差不多。這樣看來,昨夜出現在大理寺監牢裏的那個女人就是薑姮,梁瀟也真沉得住氣,早就把人找回來了,卻遲遲不給她恢複名分。


    她派了無數細作也隻打探出來攝政王養了個女人,竟讓她住中殿,恩寵濃眷,如珠似寶,可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那女人竟就是薑姮。


    崔太後一勺一勺喂顧時安喝藥,摁下他驚惶中欲坐起的身體,衝他道:“其實這些年哀家心裏總對你有些疑影,每每想信你,予你神器時,總是不由得想起當年你為薑姮找上哀家的樣子。那女人就這麽好嗎?讓你們一個兩個都為她神魂顛倒?”


    顧時安艱難吞咽下粘稠濃苦的湯藥,道:“她好不好都與我無關了,我爭不過攝政王。經此一事我才知道,我於攝政王而言,不過一隻卑微螻蟻,他想把我捏死就捏死了,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話說到最後,臉上浮起痛恨和屈辱之色。


    這就是崔太後想要的結果。


    她之所以遲遲未出手營救顧時安,一方麵是想看看梁瀟能把事情做到哪個地步;一方麵她深知男人心理,耗得越久,他承受得折磨越多,心中對梁瀟的恨就越深。


    這種恨不僅僅源於身體上的傷痛,還有那種咽喉握在別人掌心毫無反抗之力的無助。


    她悠然一笑:“當年他也是從你這境遇裏熬出頭來的,他既然能有今天,焉知你不能?”


    “哀家能捧出一個權傾天下的攝政王,自然,也能捧出一個萬人之上當朝宰輔。”


    第80章 . (2更)   姮姮,我餓了…………


    崔太後這些年可沒閑著, 除了趁梁瀟沉溺於“喪妻”之痛時,指使淳於彬借科舉之便大肆招攬人才安插於朝廷各部,她還做了不少小動作。


    崔氏倒台, 那些不明就裏的幸存者隻能牢牢依附於她,且各個憎恨梁瀟入骨,是再好的劍不過。


    況且……還有一個人。


    這人雖不成氣候,但是一隻咬人的獵狗,且對梁瀟恨之入骨。


    崔太後收回思緒,從袖中抽出帕子給顧時安擦拭嘴角上殘留的藥渣,見他怔怔發愣,調侃:“怎麽?嚇傻了?”


    顧時安虛弱道:“臣何德何能……”


    “你且不要跟哀家說這些虛話,你隻說, 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顧時安靜默良久,伏在榻上的手緩慢收緊,指骨帶起緞褥層層絞纏皺斂,剛張了口,還未說話,便咳嗽起來, 咳得滿臉漲紅, 冷汗淋淋。


    崔太後重拾起繡帕給他擦汗,溫柔寵溺道:“看看你, 多大點事, 至於動這麽大的氣嗎?你跟著哀家, 哀家遲早有一天會助你報仇的。”


    顧時安半倚靠在她懷裏,許久才平複氣息,沙啞著嗓子道:“我再也不會讓人那樣對我。”


    崔太後莞爾,輕撫他的胸前, 道:“自見你第一麵,哀家便覺得你是可塑之才,假以時日,你不會輸過梁瀟的。”


    水晶珠簾嘩啦啦響,宮女卻沒進來,而是刻意弄出點聲響。


    崔太後收斂笑意,偏頭問:“怎麽了?”


    宮女細柔的聲音飄進來:“稟太後,官家他……”


    崔太後臉上漾過一抹厭煩,但還是裝出耐心的樣子問:“官家又怎麽了?”


    “官家他微服出行,帶了個姑娘回來,藏在寢殿裏。那姑娘好像不願意,在寢殿裏大吵大鬧,還打翻了好幾個瓷器。”


    崔太後冷笑:“瞧著就像個不成器的,越發荒唐起來,堂堂一國之君竟也幹起強搶民女勾當,哀家早就說馮美人那賤人能養出什麽好東西?便攝政王不信邪。”


    話雖說得難聽,但她不準備管這事,由他鬧得越大越好,最好大到驚動前朝禦史,齊齊上書,讓朝臣百姓都知道當朝天子是個什麽貨色。


    她的心情愈發好,唇邊如綻豔花,笑得婉轉清豔,衝顧時安道:“前幾年我瞧你對官家還有幾分忠心,這會兒怎得也疏遠開了?”


    顧時安合上眼,痛苦道:“臣不議君是非功過。”


    崔太後就喜歡他這股剛硬執拗的勁兒,讓人瞧著十分安心。她假惺惺地笑說:“好好好,臣不議君是非功過,那哀家是天子的嫡母,做母親的想聽聽旁人口中的兒子是什麽樣,總不過分吧?”


    顧時安靜沉了許久,才艱難道:“官家少年任性,不聽臣的良言規勸,寵信內官,貪好美色,臣……很是失望。”


    崔太後不知“寵信內官”如何,但這“貪好美色”卻著實是她一手炮製。那個如茵奉她之命緊纏著榮康帝,十八般媚功施下去,成功讓他遲了幾回早朝和學堂。她再將消息誇大後散步出去,雖不至於鬧到要廢黜天子的地步,但官家清譽總歸是有損傷的。


    她其實早就想到,若顧時安一開始便刻意疏遠皇帝親近她,她倒要懷疑這個人是否處心積慮,但他一開始是有忠君之心的,因為天子的不成器而步步失望,倒很符合他這讀聖賢書長大的文人氣性。


    這麽看上去是沒什麽問題的,這麽個人就是一步步被自己施手段收入麾下的。


    她笑道:“也真是難為你了,這麽一片赤誠忠心,卻沒遇上個英明君主。”


    顧時安驀地睜開眼,隱有錚錚之色:“就算官家讓臣失望了,但臣是學孔孟之道長大的,此生隻能忠君愛國,斷不可能行篡權謀反之大逆。”


    崔太後笑著搖頭:“有時候覺得你可真像個孩子,倔強得可愛。誰說要篡權謀反了,這普天下除了攝政王誰有這個本事和心。哀家不過想著,官家心性未定,若早早將神器大權交與他手,隻怕社稷危矣,百姓危矣。哀家先垂簾聽政幾年,待把他曆練出來,再將大權交給他。”


    顧時安猶豫許久,才緩緩點頭。


    殿閣大學士被無罪釋放的消息傳揚出去,那些被牽扯進科場舞弊案的家眷紛紛求上崔太後,崔太後不過是在顧時安麵前冒領了個人情,哪裏真有這份本事能左右梁瀟,皆好言規勸,說昭昭天日,王法森嚴,攝政王自有明斷,她深居後宮不好插手過甚。


    那些人見求崔太後沒有用,又見顧時安都能被放出來,料想事情在攝政王那裏並非不可轉圜,便齊齊轉身,求上了梁瀟。


    這一回,梁瀟倒是沒有把他們拒之門外。


    夕陽綴在柳梢,似血般絢爛,廊廡下掛著竹篾湘簾,幾隻金絲籠裏畜養鳥雀,正婉轉啼嚦。


    梁瀟大半身體陷在圈椅裏,懶洋洋看這些婦人哭哭啼啼,耐著性子等她們哭完了,才道:“本王其實挺想不通的,這些年你們緊緊追隨崔太後,明裏暗裏同本王做對,到底是誰給你們的信心,覺得一旦出事崔太後能從本王手裏把你們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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