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恩愛癡纏,有人敲門,傳進小沙彌小心翼翼的聲音:“師叔祖聽聞攝政王殿下大駕光臨,特來拜訪。”


    梁瀟不甘願地將薑姮鬆開,親自去開門。


    門後戰著一耄耋老者,白須髯髯,身披卍字織金袈裟,雙手合十朝梁瀟鞠禮,待要直起身子,卻在一瞬愣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梁瀟身後的薑姮身上,神情陡然凝重。


    他凝著薑姮道:“王妃可是連日噩夢驚悸,有惡鬼入寐?”


    梁瀟麵上神色未變,心裏卻調侃,堂堂寺廟高僧竟也幹起江湖神棍的勾當,必是哪個多嘴的侍從對他說的。


    他沒當回事,師叔祖卻在薑姮頷首應是後,繼續道:“入夢的惡鬼有三人,一人國字臉,獨眼;一人窄臉,高低眉;還剩一人,是個七尺高的壯漢。”


    話到這裏,卻端得神秘詭異起來。


    梁瀟轉頭看薑姮,見她麵露驚訝,竟點了點頭。


    這是她從未說過的細節,連梁瀟都不知道。


    梁瀟心裏仍舊嘀咕,卻不敢再露出輕慢,問這位師叔祖:“可有辦法化解?”


    師叔祖道:“孽障的根在殿下身上,殿下殺戮過重,禍及妻兒,才招致冤魂纏繞不散。”


    梁瀟冷哼:“本王刀下沒有冤魂,若他們要來,盡管衝著本王就是,冤有頭債有主,何必去欺負無辜婦孺?”


    師叔祖道:“就是因為殿下身上陽氣重、戾氣重,那些魑魅小鬼不敢靠近,這才招惹上了王妃。”


    他們說著,薑姮抬手捂唇咳嗽了幾聲。


    這些日子她的身體日漸孱弱,單單是咳嗽,已逼出滿頭冷汗珠,涔涔流下,愈顯臉色蒼白。


    梁瀟的氣勢立即弱下來,他攏著薑姮,問師叔祖:“可有化解之法?”


    師叔祖道:“解鈴還須係鈴人,需得殿下去佛前跪拜懺悔,祈求我佛慈悲,庇佑王妃和孩子。”


    若是從前,梁瀟聽見‘庇佑’二字隻會嗤之以鼻,這會兒卻老老實實應下,低眸看向薑姮,見她虛弱無力地趴伏在自己懷前,眼中不安愈盛。


    梁瀟老老實實在佛前跪了大半夜,清晨回廂房,卻聽說薑姮的肚子又疼了大半宿,照例是醫官來看過,卻找不到原因始終束手無策。


    薑姮半躺在榻上,臉色又白了幾分。


    她見梁瀟回來,疲憊地翻動嘴唇,道:“辰景,我想我是逃不過這個坎兒了,若我當真……當真逃不過,求你不要把我帶下山,我隻想埋身於山間古寺,聽佛法綸音。”


    梁瀟低斥:“胡說!”


    他將薑姮攏入懷中,讓她枕著自己的膝,抬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道:“我與佛祖說過了,若有孽障懲罰,盡可衝我來,莫要欺負無辜婦孺。”


    薑姮怔怔仰看他的臉,呢喃:“辰景哥哥……”她目光迷離,瓷白瑩麵透出不自然的紅暈。


    梁瀟將手背覆上她的額頭,果然滾燙。


    他立即把薑姮塞進厚重被衾裏,疾步出去喚醫官進來。


    醫官開了退熱的藥,兼施以針灸,折騰了大半天,才終於把熱退下去。


    梁瀟原本遣人去金陵召禦醫來給薑姮看,那是個年逾七旬的老禦醫,腿腳不靈敏,無法攀上陡峭的玉鍾山。禦醫唯恐耽誤差事而被攝政王降罪,便舉薦自己的徒弟,太醫署丞孫瑋。


    虞清本在猶豫,但山上再度傳來消息,攝政王妃纏綿病榻,攝政王屢次派人催促禦醫上山,言辭淩厲含怒。


    虞清不敢再耽擱,便帶著太醫署丞孫瑋上山。


    孫瑋給薑姮把過脈,避開薑姮,於帳外衝梁瀟低聲道:“情況不妙,隻怕……”


    梁瀟臉色煞白,艱難開口:“不妙到什麽程度?”


    孫瑋深揖為禮,低聲喟歎:“王妃玉體本就孱弱,數度驚悸,常年憂思,這孩子本就該保不住的,撐到如今,已近油盡燈枯。”


    梁瀟隻覺有山巒轟然傾塌,耳邊嗡嗡作響,半天才找回神識,怒道:“哪裏來的庸醫!醫官都說無恙無恙,怎麽到了你的嘴裏偏就這麽嚴重?”


    孫瑋躬身,不卑不亢:“若醫官醫術高明,攝政王又何必千裏迢迢召禦醫?”


    梁瀟啞口無言。


    他說得是事實,薑姮時常腹疼高熱是事實,醫官屢屢診不出緣由也是事實,薑姮的身體肉眼可見的一天天虛弱下去,可他們就是說不出所以然且束手無策。


    梁瀟的神情幾近崩壞,身體輕晃,傾然欲倒,啞聲說:“你去與醫官們商量商量,可以把孩子拿掉,也可以想別的法子,本王隻求你們保住王妃的性命。”


    孫瑋麵露不忍,歎道:“太晚了,現在落胎隻會加重王妃玉體的衰敗。”


    饒是這樣說,孫瑋還是去與醫官們就脈案藥方閉門商量,孫瑋刻意將話說得嚴重,那些醫官屢屢查不出薑姮腹疼的原因,承受了太多梁瀟的怒火,早就方寸大亂,雖然是商議,卻在無意識中被孫瑋牽著鼻子走了。


    呈到梁瀟麵前的結果,自然是玉體病重,時日無多。


    當夜,梁瀟再度進入佛堂,在佛前長跪不起。


    寶相莊嚴高坐,悲憫俯瞰世人,香案上燭火煌煌,映落一地斑駁虛影。


    梁瀟的聲音飄蕩在宣闊的佛堂中,和著寂寂寒風聲,淒落悵惘。


    “各方神靈在上,梁瀟拜會。數年殺戮,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寬赦。但求佛祖明察,內子無辜,不該承擔此等惡果,求您保佑,讓她活下來。有什麽報應,梁瀟願一力承擔。”


    他連磕十幾個頭,磕得額頭出血,仍舊不停。


    還是姬無劍慌慌張張地進來,道薑姮又開始發熱。


    梁瀟慌然起身,趔趄了幾步,險些摔倒,才在姬無劍的攙扶下勉強站穩,跟著他去廂房。


    薑姮燒得滿臉通紅,如淒豔絢麗的梅花開在皚皚雪地上,雙眸半合,神思遊離,嘴唇微微翕動,不知在念叨些什麽。


    梁瀟靠近,聽到她嗓音綿軟,糯糯脆弱:“辰景哥哥……”


    她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叫過梁瀟了,燒得神誌混亂時,反而叫個不停。


    梁瀟將她攏進懷裏,輕聲道:“我在,我一直都在。”


    薑姮囁嚅:“我喜歡你,活到這麽大,我拿出了最大的勇氣去喜歡你,不惜反抗世俗倫理,父母媒妁,可是……”


    她眉宇緊皺,有淚珠滑落,燭光裏分外晶瑩可憐:“喜歡得好累,喜歡得好疼,你讓我一敗塗地。”


    梁瀟心如刀絞,緊擁住她,不住地說“對不起”,可是她卻再無反應,於他懷中沉沉昏睡過去。


    這一睡整整一天兩夜,再醒來時,正是晨起,窗外天光澄淨,有海棠依枝燦爛盛開,灼灼明豔,美得像畫卷。


    梁瀟正跪在佛堂裏祈求佛祖垂憐,聽聞薑姮醒了,慌忙趕回來。


    薑姮這會兒的氣色極差,臉色慘白如紙,嘴唇青紫,偏偏精神頭還可以,葡萄珠似的眼睛滴溜溜轉,貪戀地看著窗外美景,想要出去玩。


    梁瀟看著這樣的她,莫名想起許太夫人過世前的樣子,心裏有不祥預感,讓孫瑋過來看,他把過脈,卻隻衝梁瀟搖頭。


    薑姮裹緊白狐裘,坐在榻上,溫恬虛弱地笑,衝梁瀟撒嬌:“你帶我出去吧,我想看海棠花。”


    梁瀟眼眶微紅,喉間有酸澀漫開,強忍著衝她微笑點頭,將她打橫抱出了屋。


    滿園海棠花飄,花雨絢麗,陽光爛漫,梁瀟抱薑姮坐在盤地而生的藤蔓上,仰頭看天邊一雙雲雁高飛。


    薑姮被陽光晃得眯眼,聲音低弱:“辰景哥哥,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梁瀟立即道:“你說。”


    “我天性喜好自由,我希望在我死後不要把我葬入攝政王陵寢,就把我埋在這佛音繚繞的聖地,讓我吹山風,賞山花,自由自在的。”


    梁瀟輕撫她的手腕,不敢用力,在無邊痛楚裏點了點頭:“好。”


    “還有,我不想以攝政王妃的身份落葬,想以薑氏女的身份長眠地下,待百年後,我想我的爹爹和兄長陪著我。”


    梁瀟呼吸滯澀,像有薄刃割剮心瓣。他輕聲應下,終究是同意了。


    薑姮衝他微笑,眉宇盡皆舒展,笑得溫婉柔麗,明豔傾城。


    她低喃:“不要停槨,不要大辦喪儀,盡快落葬,把省下來的錢給保育院的孩子們,就當是我最後再為他們做一件事。”


    梁瀟淚如雨下,不停地頷首。


    薑姮抬眸端凝他的眉眼,目光一寸一寸遊移,唇邊有落花綻放:“我希望這天地清朗,人間太平,盛世喜樂,百姓安康。”


    梁瀟聲音低顫:“我能做到,姮姮,你相信我,我定然能做到,我會把這人間變得越來越好,把顛倒的一切都扶正。”


    薑姮粲然一笑。


    結束了,永以為訣別,此生不相逢。


    有微風迎麵撲來,撩起裙袂飄揚,落花追逐紗幔,美得縹緲如幻夢。


    薑姮撫上梁瀟的手背,指骨冰涼,像少女時暗暗偷戀那個冷漠的少年,追逐他的身影,因他的親近疏遠而驟喜驟悲,帶了些忐忑,患得患失。


    仿佛時光從未流逝,他們依然站在原處,兩情相悅,有幸福圓滿的未來在等著他們。


    她輕啟貝齒,聲音輕微,帶了些釋然:“辰景哥哥……”


    梁瀟連聲應她:“我在,我在,我在……”


    滑涼柔膩的手倏然自他的掌間滑落,紗袖翩然,撩起一陣微風。


    她的腦袋歪進自己懷裏,雙眸輕合,神情安恬寧謐。


    已經永遠地沉睡在他的懷抱中。


    第59章 . (2更)   她深夜離開,毫無留戀……


    薑墨辭是算著時辰上玉鍾山的。


    早在薑姮高熱不退, 禦醫說玉體危矣的時候,梁瀟就派顧時安去山下請薑墨辭。


    兩人匆匆而至時,薑姮正好“斷氣”一炷香。


    梁瀟抱著她坐在花樹藤蔓上, 兩人的衣袂被風吹得相互糾纏,碎花落在身上,碾落肩頭,兩人皆一動不動,身後天空幽遠湛藍,像一幅工筆精描的水墨丹青。


    薑墨辭擠出幾滴淚,趔趄著衝上去想將薑姮奪過來。


    梁瀟自是不肯,將她緊攏在懷裏,抵在她的頸窩間嗚咽出聲。


    他哭得像是失去珍寶的孤獨小獸, 肩膀聳動,壓抑哀戚,顧時安和薑墨辭守在一旁,竟看得愣住了。


    他們想不到,曆來冷血駭厲的梁瀟,泰山崩於前亦不改色的梁瀟, 竟也會有這樣的一麵。


    但是, 耽擱不得了。


    顧時安和薑墨辭默然對視一眼,薑墨辭上前, 道:“姮姮臨來玉鍾山時曾對我說過, 她受噩夢鬼厄困擾, 實在痛苦不已。她害怕若是挺不過去,那些惡鬼會糾纏她的魂靈,希望能讓玉鍾山上的大師為她做場法事。”


    梁瀟臉上掛有淚珠,雙目通紅, 抬起頭看向薑墨辭,眼中蕩漾著脆弱的波漪,輕聲道:“好。”


    寶琴領著侍女給薑姮換了身新衣,因薑姮生前曾對梁瀟說過,她不想以攝政王妃的身份下葬,故而也用不著翟衣金冠博鬢,一身素裙,綰好雲髻,幾支金釵,倒也相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臣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桑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桑狸並收藏權臣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