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1更)   我要是死了,你會痛苦……


    寶琴在妝台前的妝奩裏翻了許久, 寶甸釵頭、簪珥環鐲,細細碎碎的,就是沒找到薑姮說的那枚銀簪子。


    她心裏嘀咕, 略有不安地透過軒窗看出去,紅蓼花隨風搖曳,沾俯在薑姮的裙裾上,她背向而立,肩膀輕輕聳動,纖細的身體輕晃了晃,似是差一點摔倒。


    顧時安本站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見狀伸手想要攙扶她,卻被她輕輕偏身避開。


    寶琴覺得異常, 將妝奩丟下快步出去,絲履急行生風,將要走到跟前時,薑姮回眸掠了她一眼,拔高聲調道:“你說沒事,辰景也說沒事, 你們就合起夥來糊弄我好了, 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怎麽可能還和從前一樣?”


    顧時安那雙細長的眼睛瞟向寶琴, 旋即收回來, 躬身道:“世子夫人勾結叛臣作亂, 本就是罪有應得,攝政王未曾追究,已是仁至義盡。是她自己想不開,這般倒是一了百了, 省得連累家人,那幾個孩子自有人照料,也不會受他們母親的影響,這不是挺好的嗎?”


    他頓下,轉過頭問:“寶琴姑娘說是嗎?”


    寶琴屈膝,低眉道:“奴不敢妄議國公家事,隻是奴以為當下王妃安心養胎才是要緊,勿要為這些事憂心傷身。”


    薑姮麵上淡若清風,內心卻灼若燎原,憤恨之火幾乎要把人的理智燒幹淨,她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抬手輕撫腹部,道:“這麽一說我倒真是有些累了。”


    顧時安眼中藏著一抹憂色,卻不敢表露太明顯,內斂含蓄地看向薑姮,朝她端袖揖禮,緩慢道:“臣告退,王妃保重。”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鵝石徑的盡頭,薑姮才把目光收回來,隨寶琴回寢閣。


    她在榻上躺著,有很長一段時間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的。她木然盯著朔方彩釉的穹頂,不知該想些什麽,從何處想,直到寶琴給她端進來一碗安胎藥。


    藥汁粘稠滾燙,苦澀至極,一飲而盡後舌頭都被浸得有些發麻。


    喝完這碗藥,她的腦子才徹底清醒。


    她絕不能讓孩子降生在這樣充滿謊言的環境裏,不能讓孩子有那樣一個父親。


    她躺回榻上,腦筋飛快轉起來。想起那顆假死丸,想起崔元熙送給她的籍牒和路引,盤算該如何利用這些東西。


    **


    翠微殿那邊屢次遣宮女來請梁瀟,皆被他回絕。


    崔太後這些日子很是安靜,襄邑不比金陵,有得是世家貴眷恭維她,如今崔氏滿門獲罪,代王應召而來,另立新君一事傳得沸沸揚揚,朝野內外都在觀望,崔太後究竟還值不值得巴結奉迎。


    這一觀望,便門庭冷落,顯出幾分炎涼。


    崔太後心裏有氣,卻不敢再跟梁瀟硬杠,讓宮女傳了幾句卑微軟語,請梁瀟來見她。


    梁瀟下令暫且拘禁謝夫子,去看過曹昀,待暮色四合,才屏退隨侍,獨自走進翠微殿。


    崔太後正坐在廊廡下的一張紫檀描金卍福紋扶手椅上,裙擺拖地,繁麗的折枝桃紋織金綢裙下露出一截柔軟的直經紗,熨燙平整,連一絲褶皺都無。


    她這些年沉沉浮浮,不管境況多麽窘迫,總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幹淨體麵。


    身後幾個宮女見梁瀟來了,立即下跪行禮。


    崔太後半抬起眼皮,慵懶地斜睇梁瀟,道:“終於舍得來了?”


    梁瀟沒理她,衝還跪著的宮女吩咐:“下去。”


    宮女們甚至不及去看崔太後的臉色,低垂螓首,怯怯地告退。


    崔太後歎道:“如今朝野宮闈,都是你做主了。”


    梁瀟彎身坐到太師椅上,唇角噙一抹薄冷的笑:“我本不願意操這麽多心的,可隻怕稍有懈怠,讓人算計得命都要丟了。”


    崔太後笑道:“普天下沒什麽人能算計得過你,若哪一天真到那個地步,那也是自己作的,要拿命換那女人的一點真心。”


    倒真是聰明耳目玲瓏心,連別館外那場戲都知道了。


    梁瀟將手腕搭在膝上,身體微微前傾,織金蟒紋綢袖流瀉垂下,在夕陽裏粼粼泛光。


    他盯著崔太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你明知道算計不過我,還偏要在我背後搞那麽些小動作,想讓崔元熙那個廢物來對付我,你好趁機攬權?”


    崔太後平靜看著梁瀟,歎息:“辰景,我與你說句實話。我早就明白,權力這東西還是要抓在自己手裏才穩妥。不然哪怕是骨肉至親,也總有離心離德的時候。”


    她肯說句實話,梁瀟也便收起戲謔,耐下性子聽她說。


    “我知道崔元熙絕不是你的對手,我也不可能傻到真讓他去害死你。崔家這些年挾持我夠久了,一群不成器的東西,成日裏拿著我的出身要挾我趴在我身上吸血,我早就想擺脫他們了。崔元熙想來送死,我高興都來不及。”


    “可是我怕,辰景,你手中權勢日盛,卻與我越來越生分,我總妄想能像從前抓住你,一時糊塗,做了件錯事。”


    梁瀟不為所動,隻盯著她的眼睛問:“所以,你承認謝晉是在聽你的命令行事了?”


    從一開始,謝晉的主子是淳化帝,淳化帝死後,自然而然便效命於崔太後。他徘徊成州多年,守在薑家身邊,恐怕是崔太後不放心曾經手握邊陲數十萬精銳的薑照,讓他看著薑照。


    放眼下去,能有這般綢繆和細碎心思的,舍崔太後還有誰?


    崔太後頷首:“我都承認,辰景,能不能看在我坦誠相告、我們往日的情分上,別立那個代王為帝?”


    梁禎來別館數日,倒是把表麵功夫都做足了,晨昏定省,謙卑恭順,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可越是這樣,崔太後心裏越不安。她看著十四歲的梁禎,就像看見那年才十六歲剛剛邁入官場走仕途的梁瀟。


    寡言多思,禮數周全,滴水不漏。


    明明是個沒羽翼沒靠山的稚弱少年,卻讓崔太後有了一種將要改天換地,摧枯拉朽的感覺。


    梁瀟搖頭,俊秀麵容上是不可辯駁的堅定。


    “為什麽?!”崔太後尖嘯質問,近乎於歇斯底裏。


    梁瀟仰看天邊如血殘陽,緩慢道:“因為天下需要明君聖主。”


    他爭權奪利、黨同伐異多年,終於接連扳倒了王瑾和崔元熙兩個勁敵,可以喘口氣,不用一刻不敢歇地算計籌謀,不必再擔心陷害陰謀,稍有差池身家性命不保。


    他想靜下心為天下百姓做幾件好事。


    薑姮說得對。這瘡痍百孔、慘不忍睹的人世間,自他們少年時就已是如此,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有變。


    薑照說得也對。政客玩弄權勢,百姓深陷疾苦。


    梁瀟一怔,無奈地搖頭苦笑,還是不能和薑家人接觸久了,耳濡目染、潤物無聲的威力簡直可怕。


    他又想起了薑姮,從冰冷算計中漸走出來,心逐漸變得柔軟,從太師椅上起身要走,忽得想起什麽,回頭衝崔太後道:“聽說這幾日你總往姮姮那裏送補藥,我都給截下了。不要把心眼往她身上使,她要是有個什麽差池,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崔太後半個身子陷在檀木扶椅裏,手指緊繃直至骨節都隱隱泛白,紅豔丹蔲掐入虎口,指甲幾近折斷。


    梁瀟回到寢閣時,見薑姮躺在榻上,麵上蒙了張織得疏疏的絲帕,眉眼淡如煙墨淺淺映出,周圍未燃燈燭,橫臥在暗影朦朧裏,像一團煙攏聚而成,顯得虛幻縹緲。


    他下意識放輕腳步走近,伸手將那張覆麵的帕子揭下,見薑姮竟是睜著眼的,雙眸淨澈若池水緩緩流動,倒映出他的身影。


    梁瀟站在榻前低眸看了她一陣,溫柔笑問:“這是怎麽了?是身體不舒服還是誰又惹著你了?”


    薑姮依舊盯著他,目光直勾勾的,緘然不語。


    梁瀟坐到榻邊,握住她的手,好脾氣又耐心地道:“嗯?說話呀。”


    薑姮將目光收回來,抬手輕撫腹部,幽幽說:“我今天肚子又疼了,我有種感覺這孩子是生不下來的。他吃得苦太多了,又是遇刺受驚,又是跟著我連日驚悸勞累。”


    梁瀟的臉色發白,沉默片刻,才道:“不要胡說。”


    薑姮莞爾:“萬般皆是命,誰讓他托生成你我的孩子呢。”


    她唇邊的笑帶著一絲絲諷刺意味,讓梁瀟莫名心顫,正想追問,薑姮卻捂住肚子嚶嚀:“疼……”


    梁瀟被嚇壞了,慌忙召醫官,醫官來了反反複複診過脈,道從脈象上看沒什麽大礙,沒有動胎氣,肚子也不應當疼,之所以不適,大概是驚悸憂思的緣故吧。


    醫官開了藥,梁瀟親自端進來喂薑姮。


    薑姮皺著眉喝幹淨,伸出舌頭舔舐唇瓣上殘留的苦澀藥汁,眉眼間漫開幾分疏懶,問梁瀟:“若是我死了,你能善待我的家人嗎?”


    梁瀟拿碗的手一抖,旋即斥道:“別胡說。”


    薑姮靜靜瞧他,驀地笑了。


    梁瀟看不懂這笑,他第一回 看不懂薑姮心裏在想什麽,明明是在好聲好氣地跟他說話,卻總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追問薑姮怎麽了,薑姮隻是捂著肚子,歎道:“大約是孕中憂悸多思吧。”


    這倒是應了醫官的話。


    梁瀟寬慰道:“沒事,不要自己嚇自己,我會尋最好的藥給你安胎,若實在不行,就把這孩子拿掉,我會盡一切辦法保住你的。”


    薑姮眨巴著一雙烏靈純澈的眼睛,問他:“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死?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會痛不欲生?”


    梁瀟沉著眉低斥:“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薑姮乖巧地點點頭:“好,不說。”


    第57章 . (2更)   他會帶你遠走高飛……


    自從林芝芝死後, 芳錦殿就肉眼可見的淒涼冷清了許多。


    竹竹和蕪蕪兩個孩子鬧著要找娘,薑墨辭無法隻得誆他們,說他們的娘有事遠行, 一年半載暫且回不來。


    才六歲的孩子,自是好騙的。


    難辦的是薑照。


    自那日薑照和薑墨辭一起撞見棣棠和籮葉說話,腦子就一陣清醒一陣糊塗的。


    清醒時他知道林芝芝已經死了,也知道自己的女兒尚處在水深火熱中,知道與薑墨辭商議對策;糊塗時卻守在膳桌前等著林芝芝來吃飯,又總問薑姮為何不來看他。


    隻不過,不管是清醒還是糊塗,他再也不提辰景如何如何了。


    薑姮借口探望照顧父親和痛失愛妻的兄長,經常到芳錦殿來。


    顧時安也經常過來陪薑照下棋。


    薑照腦筋不清, 時常會把顧時安錯認成辰羨,棋局走至關鍵,酣暢淋漓時會忘情地拉著他的手說辰羨如何如何,有幾回正好叫梁瀟撞上。


    薑墨辭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梁瀟隻是臉色陰沉,卻並沒有發火。


    崔元熙還沒找到, 憑空失蹤了的辰羨也沒有找到, 他還不是高枕無憂的時候,尚有許多事等著他處理, 不能在芳錦殿久留。


    他走後, 殿中原本虛假淺浮的熱鬧驟然冷寂。


    顧時安穩落黑子, 把薑照布開的飛龍圍困住,低聲道:“不行,太冒險了。那個假死藥雖不至於對身體有什麽傷害,但隻能管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恢複如初。想指望攝政王在發現王妃死後一個時辰內痛快地給她下葬,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薑墨辭皺眉:“那怎麽辦?姮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難不成真要等孩子生下來再走嗎?且不說梁瀟將來會不會續娶,把孩子留在那樣的人身邊,如何能放心?”


    薑照這會兒又糊塗了,麵露茫然似是聽不懂他們說話,隻抻著頭催顧時安快落子。


    顧時安倒不敷衍他,仔細計算過棋路,才慎重落下一子。


    極高明的手法,薑照瞬間擰眉,低頭專心致誌思索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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