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無趣地斂回心神,靠在繡墊上打盹兒,寶琴掩嘴偷笑,往香爐裏撒了一把安神香,勸她睡一會兒。


    剛剛合上眼,還未睡著,梁瀟就回來把她從榻上拽了起來。


    他眉宇間皆是凝重,道:“有件事,我想不能瞞你,總得先跟你說明白。”


    虞清這些日子明裏暗裏追查西郊別館的內奸一事,頗有些收獲。


    他盤問了曹昀出事當日館內各人的行蹤,刑囚侍女內侍訊問,其餘人的嫌疑皆可排除,隻有兩個人說不清楚。


    謝夫子和薑墨辭。


    謝夫子住在芳錦殿內的一間偏殿裏,他是燕趙鴻儒,隨身藏書裝了幾箱子,專門雇人看管。因那幾日別館守衛森嚴,不許來曆不明的人進入,那個管書的小廝進不來,就由薑墨辭給他找了個識字的侍女整理藏書。


    出事那日,侍女照例翻晾檀木箱中的藏書,並未見謝夫子的蹤影。


    而虞清盤問了芳錦殿上下,侍女們皆說當日也沒有看見薑墨辭。


    虞清將兩人客客氣氣請來,想盤問出一二,結果兩人皆閉口緘默不言,他們畢竟身份特殊,不能上刑逼問,虞清隻得來請示梁瀟。


    梁瀟正小心翼翼修複他和薑姮之間的關係,再不可能像從前一樣,背著薑姮肆意傷害她在乎的人,他思慮再三,這件事不能瞞著薑姮,得從一開始就告訴她。


    薑姮聽完,秀眉蹙起:“兄長?夫子?這怎麽可能?他們沒有任何動機去幫崔元熙啊。”


    是啊,他們皆與梁瀟關係密切,親戚師長,這等激烈權力爭鬥下,萬一梁瀟落敗,這兩種關係都是難逃株連的。


    可偏偏是他們兩個那一日行蹤詭秘。


    梁瀟凝視著薑姮的眼睛,緩慢道:“姮姮,曹昀曾經是我的妹夫,自少年時便追隨我,與我同甘苦共榮辱多年,他遭人暗算,如今還躺在床上,於公於私,我都必須要給他一個交代。我要查這兩個人,你能理解我嗎?”


    薑姮不可能阻止他的。


    她的兄長夫子是感情摯深的親人,那誰又不是人生父母養。更何況還有玉徽,她天天守著曹昀以淚洗麵,除了盼望他醒來,便是咬牙切齒等著將幕後黑手揪出。


    薑姮點了點頭,揪著梁瀟的衣袖隻有一句話:“你要查清楚,莫要冤枉誰。”


    梁瀟應下她,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樁事。


    這兩人皆是多年來與新政黨過從甚密的,他有種直接,若要深查,必定要將當年的一些舊事再度挖出來。


    新政、衛王,還有辰羨……


    梁瀟深感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想起派去金陵搜查崔元熙宅邸的暗衛回稟,在崔宅的書房底下有一間暗室,那裏床榻桌椅齊全,筆墨紙硯皆有,甚至有一些墨寶文字留下,暗衛趕去時,石硯中的墨尚未幹透,顯然一直有人在那裏居住,於不久前離開。


    暗衛將墨寶帶回,梁瀟一眼便認出那些是辰羨的字跡。


    他凝著薑姮的側顏,嘴唇翕動,想要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活著又如何?


    什麽都改變不了,天下權柄是他的,薑姮也是他的,從前辰羨爭不過他,以後也是。


    他將薑姮攬入懷中,臂彎間的力道越收越緊,報複似的親吻啃咬她的唇,惹得薑姮低吟掙紮,輕搡開他,抱怨道:“你要幹什麽?”


    薑姮的唇叫他咬破了,豐潤唇瓣上有血珠滲出,梁瀟的指腹輕輕撫過,沾了點豔澤。


    他幽若輕歎:“姮姮,對不起。”


    他這些日子斯文溫柔慣了,已許久沒有這麽瘋,薑姮絕想不到他是因為辰羨複生,隻當他在為難夫子和兄長的事,也不想與他生氣,道:“那件事你該怎麽查就怎麽查,我相信清者自清,也許這些年他們心中是有怨的,可是不至於分不清善惡是非,隻管查就是。”


    梁瀟一怔,旋即笑了。


    他和薑姮還真是兩個極端。


    他永遠多思多疑,很難敞開心扉去真正信任誰,可在薑姮的心裏,隻要是她的親人朋友,那就都是好人,就算當真有什麽不妥,也隻是一句人無完人各有各的難處。


    哪怕墮於雲端,碾入塵埃,經受了世間種種不公,她仍願意以良善之心麵對世人。


    梁瀟不禁想,若她不曾卷入權術紛爭,若她隻是尋常百姓家的娘子,那她該活得多麽灑脫快樂。


    他想……他想著想著,立即中止了這個念頭。


    毫無意義,她此生隻能是他的妻,是權臣的妻,是攝政王妃。


    兩人的心事各不相同,卻皆愁緒深染,夜間話少,薑姮輾轉反側,翻了個身正撞入梁瀟的懷裏,他展臂緊裹住她,低聲問:“姮姮,你在想什麽?”


    薑姮想起晚上崔太後對她說過的話,隨口道:“太後說,你要另立新君。”


    梁瀟嗤笑:“她倒是嘴快,看起來是真的很忌憚八皇子了。”他把薑姮往懷裏深攏了攏,道:“是呀,我要另立新君,立八皇子梁禎為帝,這有什麽大不了,竟也值得你思慮到大半夜還不睡。”


    事關社稷興亡的帝位流傳,竟就在他的談笑間塵埃落定。


    薑姮有種已經隨他爬到很高的感覺,浮雲九重天,睥睨塵間人,尊極貴極,可腳底下虛飄飄的,總擔心要跌下去。


    能跌回原形,做個安於清貧的普通人都是好的,隻怕跌到萬丈深淵,屍骨都無存。


    梁瀟察覺到她的不安,再度低眸問她:“怎麽了?還有什麽想不通的,一道兒說出來,我為你解惑,解完了惑你就好好睡覺,小心身子。”


    薑姮搖頭。他正是風光鼎盛無比得意的時候,她不想將這些隱憂說出來掃他的興。


    便不再多言,在他臂彎間挪騰了幾下,換個舒服姿勢躺好,安然入睡。


    第二日清晨,梁瀟早早地去書房。


    事情既然牽扯到謝晉和薑墨辭,牽扯到新政黨,最好不要放在明麵兒上查,派暗衛去查,不驚動各方細細查究,更高效快速。


    顧時安一清早邁入書房時正遇上幾個暗衛出來。


    他與其中一人擦肩而過,陡然覺得眼熟。


    梁瀟遇刺那日正在出席崔元熙設的家宴之後,那宴席顧時安也去了,雖然宴後他歸家,可半途聽說攝政王遇刺就立即趕了過來,與那刺傷梁瀟的刺客打過照麵。


    照理,刺客們都被虞清捉拿進大牢嚴加審問,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穿一身公服出現在攝政王的書房外。


    他疑心自己看錯了,回眸又看了一眼。


    沒有錯。


    他自小記憶超絕,極善辨人和斷案,見過一麵的人,哪怕蒙著麵隻露半張臉,他都不可能看錯。


    顧時安的心倏然收緊,隱隱有個猜測,這猜測令他脊背發涼。


    瘋子!十足的瘋子!


    他正咬牙暗罵,忽聽身後微弱足音靠近,轉身看去,見春陽朝霞裏,薑姮攬袖慢慢走來。


    第52章 . (3更)   隻怕這孩子根本生不下……


    自打昨夜梁瀟跟她說過內奸一事, 涉及夫子和兄長,薑姮心裏就總是不安。


    一大清早她去芳錦殿,果不其然, 夫子和兄長都不在,但問父親,父親卻說是梁瀟忙於軍政要務,人手周轉不開,讓夫子和兄長去幫他。


    這些年父親腦力漸衰,辨事總有些遲鈍,再加上騙他的人是梁瀟,果真騙得毫不透風。


    看著父親衰老的麵容,薑姮第一回 感念梁瀟的謊話。


    從芳錦殿離開時, 林芝芝追了出來。


    她眼瞼上兩團青烏,淚光黯垂,愈顯憔悴,拉著薑姮的衣袖問:“姮姮,墨辭會沒事吧?”


    薑姮撫過她的手背,安慰:“隻要兄長沒有做過, 清者自清, 自然不會有事。”


    有一瞬間,林芝芝的目光是飄忽的。


    雖然隻是極短暫的一瞬, 可是被薑姮鋪捉到了。


    她原本對兄長和夫子的清白是極堅定的, 可是因為這一瞬的目光, 她的心裏還是忐忑。


    想起這些年薑家的委屈與苦,想起初在襄邑相見時兄長麵上的怨恨掙紮,薑姮即便回到寢閣躺到榻上也不能安睡,這孩子似乎感知到母親的情緒, 鬧騰得更加厲害,她不是頭暈便是嘔吐,實在歇不住,薑姮幹脆起身來梁瀟這邊看看。


    若無證據,若他心裏沒有疑慮,他不會幹脆扣押兩人的。


    昨夜是自己太過天真大意了。


    待薑姮走近,顧時安才發覺她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泛著病弱蒼白,闊袖下露出的手腕更加纖細,陽光下瑩透,有種將要化作煙靄消散的感覺。


    他再看向那個暗衛,已然消失在煙堤畫柳間。


    顧時安暫且收回思緒,朝薑姮端袖揖禮。


    薑姮輕輕擺手:“時安,不要與我客氣了,我有話想問你。”


    這句話的功夫,又有幾個身著朝服的官員被內侍引著從遊廊的另一頭過來,書房內隱約傳出“八皇子”、“新帝”之類的聲音。


    薑姮料想眼下諸事裏恐怕還是另立新君最為重要,梁瀟終究分.身乏術,還是要從最重要的忙起。


    顧時安和薑姮幹脆離開書房門前,漫步到東側的假山石前說話。


    薑姮將事情原委說明,道:“你要與我說句實話,這件事到什麽地步了,若有證據,證據是什麽?能否定罪?”


    顧時安稍加思忖,衝薑姮搖頭:“在我看來,那些證據並不能做為審結落定的決定性證據,隻是……”


    薑姮急道:“隻是什麽?”


    “隻是薑世子和謝夫子不甚配合,問他們那日的行蹤他們也不說,隻一口咬定他們不曾謀害曹院事。你也知道,殿下素來多疑,事情便有些麻煩。”


    有薑姮在,倒不至於直接冤了他們,可眼下這個情形,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明白,誰又敢說他們一定是清白。


    薑姮低眸細思,道:“我去見他們。”


    她不至於糊塗到直接讓顧時安帶她去見,別館內的事瞞不過梁瀟,遲早要叫他知道,到時又是一場官司,沒得給顧時安惹禍。


    兩人站在書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趁著那一撥朝臣出來,另一撥朝臣還未進去時,插了個隊,讓姬無劍去通報。


    未多時,姬無劍便出來迎兩人進去。


    梁瀟坐在書案後的太師椅上,微微後倚,神色鐫染濃濃的疲憊,見薑姮進來,還是連忙起身去迎她,握住她的手,皺眉:“怎麽出來了?不是說好臥榻靜養嗎?”


    薑姮身後直接被忽視的顧時安略有些尷尬,愣了愣,僵硬地俯身揖禮。


    梁瀟讓他起來。


    薑姮道:“我知道你忙,也不多耽誤你,隻是聽說夫子和兄長那邊有些麻煩,我想向你請個令,讓時安帶我去見他們,我勸一勸,說不定他們願意說實話。”


    她見梁瀟額間紋絡愈深,似是不願她卷進這是非裏,忙趕在他開口拒絕之前,道:“我今日去芳錦殿了,兄長不在,隻剩一大家子老弱婦孺,孩子想念爹爹,女人想念夫君,你也是要做爹的人了,體諒一下,當為孩子積福。”


    這一席話恰說到梁瀟的心坎兒上。


    他忖度再三,朝顧時安吩咐:“你帶姮姮去,事情要安排周祥,若有絲毫差池,我絕饒不了你。”


    顧時安應下。


    雖則是關押,但兩人到底不是正經囚犯,這一回梁瀟還算客氣,把兩人關在宿值耳房後的抱廈裏,一人一間,門前守衛森嚴,任插翅也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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