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一瞬驚惶,卻見那小將徑直走到她的麵前,單膝下跪,恭恭敬敬道:“臣河東道雲安團練裴長卿,參見王妃。攻打別館的不過是些藏匿於城中的宵小之輩,已被打退,讓王妃受驚了。”


    薑姮腦子有些亂,隱約覺得不對勁,道:“我剛才依稀感覺那些人攻進來了……”


    如果當真是藏匿於城中的少數人馬,如果別館真在這些將領密不透風的守衛下,那麽為什麽會被攻進來?


    裴長卿道:“那是因為別館裏有內奸,打開西角門,放進了叛軍,還打傷了曹院事。”


    薑姮還未來得及細問,梁玉徽便從她身後躥了出來,急色問:“打傷了誰?”


    裴長卿麵露悲愴:“曹昀,他頭部受傷,至今昏迷,我已讓醫官去看過,醫官說可能……”


    “可能什麽?”梁玉徽聲音發顫地追問。


    “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梁玉徽踉蹌著後退,臉色煞白,不停念叨:“不會的,不會的,他那麽一個好人,怎麽會……”


    薑姮從身後環住她,握住她的肩,低聲道:“你去看看他,辰景這裏有我,不要怕。”


    梁玉徽恍然回神,忙拎起衣擺跟著裴長卿走。


    喧鬧過後,院中又恢複死寂,隻剩下跪了一地的侍女,和周圍看守她們的士兵。


    薑姮揉捏眉角,疲乏地衝寶琴道:“給她們銀子,讓她們走。”


    父親曾經說過,四麵楚歌之際,不留離心之人。


    寶琴躬身應是,麻利地領著小侍女們取來銀錁子,挨著分發,送她們出去。


    “等一等。”薑姮想到裴長卿說的內奸,也不知查明是誰沒有,她猜十有八九沒有查明,不然他會直接說人名,而不是稱內奸。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能擅自放人出去,得留著,待戰事過後嚴加審問,把那內奸揪出來。


    她命人把欲要逃跑的侍女分開關押,不許她們交流串供。


    做完這些,姬無劍趕著去給梁瀟煎藥,而薑姮則回寢閣繼續守著梁瀟。


    她坐在榻邊,回想今日種種,疲憊之餘卻覺得好笑。


    剛才還厲色嚴聲地關押侍女等著抓內奸,殊不知當初一念之間,她自己就差點成了內奸。


    真真是有趣。


    她正自我調侃,帳外猛地傳入一聲震天響,近在耳畔,她宛如驚弓之鳥立即站起來,隔著纖薄羅帳,她見一個小侍女正慌裏慌張撿拾掉在地上的銅盆,寶琴快步入內,罵了她兩句,站在帳外衝裏頭道:“王妃,隻是丫頭莽撞,掉了銅盆,外間無事,您不要擔心。”


    薑姮一顆心被驚得怦怦跳,隻覺快要跳出嗓子眼,驚惶之餘,肚子開始隱隱作疼。


    她怕極了,讓寶琴去請醫官,醫官來看過,說動了胎氣,讓她靜心少思,避免受驚,疏導情緒靜養,又加重了安胎藥的劑量,命侍女按時給她煎服。


    薑姮飲下安胎藥,腹部的疼痛有所減緩,靠在繡榻上小憩,以為今夜等不到梁玉徽,誰知她紅腫著雙眼姍姍歸來,身體瑟瑟發抖,抓住薑姮的手,抽噎:“姮姮,我害怕。我害怕曹昀再也醒不過來,我也害怕那個還沒抓到的內奸。裴長卿說是自己人,曹昀對他根本不設防才叫他偷襲,萬一,萬一這人趁咱們睡著給咱們一刀怎麽辦?”


    薑姮本睡眼惺忪,目光迷離,叫她這麽一說,悚然大驚,瞬間清醒,覺得後脊背發涼,冷汗直流。


    梁玉徽說完又開始哭,哭著哭著跪倒在榻邊,抓著梁瀟的手哭。


    薑姮扶著腰,靜靜在身後看她。


    好像從很久以前,她就沒有見過梁玉徽如此脆弱狼狽的樣子了。自打梁瀟得勢,青雲直上,她就是風光無限的王府縣君,任性張揚,玩世不恭,似是要把前邊十六年所有的謹小慎微、委屈辛酸都掩蓋過去。


    她倒如今才清晰地意識到,原是有人撐腰,才會有那份作天作地的底氣。


    一旦撐腰的人倒了,就會變得底氣全無,終日惶惶哭泣。


    薑姮忍不住歎息,上前把梁玉徽扶起來,柔聲柔氣地勸她去睡,好容易勸出去,她卻不肯離開這座寢閣,非要在帳外繡榻上湊合。


    薑姮拿她無法,隻能任她,拂帳回來看梁瀟,見他依然躺在榻上睡得安穩。


    她內心沉甸甸的,腹部又開始隱隱作疼,一手扶腰,一手輕輕剮蹭了一下梁瀟的掌心,凝著他緊合的雙目,輕聲道:“我累了,也很害怕,你能不能別睡了?”


    榻上人依舊沒有反應。


    她失望地垂眸轉身,卻猛的一頓,陷在梁瀟掌心的指尖剛才有被什麽東西撫過,極輕極綿,她甚至疑心是否是錯覺。


    燭火稀微裏,榻上人半睜雙目,手指輕輕勾顫薑姮的,呢喃:“姮姮……”


    第48章 . (1更)   姮姮,到我身邊來……


    羅帳低垂, 有夜風從軒窗外吹入,撩動燭焰明滅不定,落在梁瀟的臉上, 糅雜出迷離柔淡的光澤。


    今夜一切都顯得過於虛幻,讓薑姮疑心是夢。


    梁瀟見她呆愣在榻邊久無反應,薄唇輕顫了顫,終究是久被傷痛折磨,元氣大傷,說出來的話飄若煙塵:“姮姮,你過來,到我身邊來。”


    薑姮腦子一懵,乖乖照做, 待反應過來時,已經俯身趴在了榻邊,與梁瀟臉對臉,挨靠地極近,恰如這些日子他昏睡時薑姮常做的。


    梁瀟漆黑的曈眸中溢出幾分笑,虛弱道:“我做了一場夢, 夢中你總是來拉我的手, 跟我說你好害怕,一邊說一邊哭。我心裏急壞了, 想快點醒過來, 可總像被什麽東西束縛著, 如何也掙脫不了。”


    薑姮不說話,隻托腮盯著他瞧,眼神直勾勾的,把梁瀟盯得心裏發毛, 問:“怎麽了?”


    薑姮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你醒了,你能不能起來?”


    “嗯?”


    “外頭全亂了,關西道節度使和崔元熙每天都攻城,還有人攻襲別館,我好幾天沒睡覺了,你能不能起來主持大局?我想睡覺。”


    梁瀟嗬嗬笑起來,笑中飽含幽怨:“你可真是狠心,長工都沒有這麽用的,我這一刀可是替你挨的。”


    饒是這樣說,他還是朝薑姮半抬起了手,“我使不上力氣,你把我扶起來,再叫醫官和虞清過來,如果虞清在軍中來不了,就讓曹昀過來,如果曹昀也來不了,就讓顧時安來。”


    薑姮依言扶起他,幾度欲言又止。


    她想告訴他曹昀出事了,可話到嘴邊,唇舌就像粘起來,怎麽也說不出口。


    猶豫再三,她決心先讓他喘口氣,先不說了,等把虞清或者顧時安找來,讓他們說吧。


    薑姮拂帳出來,見梁玉徽還伏在繡榻上睡,腳步輕快地跑過去把她晃醒,朝帳內指了指。


    梁玉徽目中猶帶迷蒙,稀裏糊塗往帳內瞟了一眼,乍見梁瀟坐在榻上,依稀是在朝她翻白眼,隻是身體太過虛弱,這白眼翻得不如從前威懾有氣勢。


    她心中大喜,一下蹦起來,撒鷹似的衝進帳內。


    薑姮把在隔壁煎藥的姬無劍喚來,與他說明情況,他亦喜上眉梢,長舒一口氣,吩咐侍女去請醫官,同時遣人出去召虞清和顧時安。


    做完這些,薑姮再回到寢閣時,梁玉徽正半靠在梁瀟懷裏哭。


    梁瀟虛攏著她,臉色陰沉如鐵,眉間浮染凶煞戾氣,陰惻惻道:“玉徽,你放心,我定會將傷曹昀的人抓出來。”


    後麵的話不需詳說,但是語氣已有了“五馬分屍,淩遲車裂”的氣勢。


    梁玉徽梨花帶雨地抽噎,像個溫順柔弱的小女孩,靠在兄長身邊,被他安慰,聽他允諾,最後被他哄出了寢閣。


    薑姮端著藥,把碗沿送到他唇邊,道:“喝。”


    梁瀟稍稍挪動身體,傷口處立即傳來深徹的痛,痛得他冷汗涔涔,臉色虛白。


    薑姮隻得把一直給他喂藥的瓷勺拿出來,把他摁回榻上,一勺一勺喂他喝完藥。


    她喂的不是梁瀟,是大家的生機。


    梁瀟卻無半分自知之明,凝睇著薑姮為他忙前忙後的身影,歎道:“這場景,活像做夢一般,我究竟是醒了還是沒醒?”


    薑姮倒了半碗參湯進來,毫不客氣地給他灌進嘴裏,惹得他咳嗽不止。


    直到咳出了眼淚,朦朧地睇向榻邊美人,梁瀟才道:“好了,我知道我是醒了。”


    他被參湯吊著氣,得以艱難坐起來,倚美人靠,隔帳見了顧時安。


    虞清果然在前線指揮戰事,暫時脫不開身,但他囑咐了顧時安一些事,由他代稟。


    兩人關起門說了半個時辰的話。


    但這些都暫時和薑姮沒有關係了,她扶著腰回到偏殿,在那張軟褥繡榻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她太累了,由身至心。


    醒來時窗外仍舊是黑的,她神思迷糊,辨不清自己睡了多久,依約聽見書頁掀動的聲音,抬頭,見梁瀟半躺在窗邊繡榻上,手中拿著像戰報的錦封折子,正擰眉看著。


    薑姮愣了少頃,發現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回到寢閣,正睡到了原先梁瀟躺著的臥榻上,而他被擠去了那方更小更硬的繡榻上。


    梁瀟聽到動靜,抬起頭,目中柔光溫雋,道:“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看上去你好像真的很累了。”


    薑姮嗓音微啞:“我怎麽在這裏?”


    梁瀟微微一笑:“我現在這樣兒肯定是抱不動你了,我讓阿翁把你抱過來的,你就睡在這兒吧,讓我能時時看見你,我的心才能安下去。”


    薑姮忙問:“你為什麽會不安心?難道戰事不順?難道我們贏不了?”


    梁瀟不答,而是朝她伸出手,修長勻亭的手舒展,指尖瑩白。


    “姮姮,過來。”


    薑姮想了想,掀開被衾下床,挪騰到他麵前,卻躲開了他的碰觸。


    梁瀟苦澀而無奈,奈何重傷在身,又處理了一天一夜的公務,實在提不起氣力去抓她。


    他道:“崔元熙手裏的駐軍布防圖是假的。”


    薑姮麵露驚愕。


    梁瀟抬眸直視她,眼裏有半卷詭譎風雲,幽邃中柔光點點:“姮姮,你最終還是沒能狠下心和崔元熙一起來對付我,我很高興。”


    薑姮呆滯僵立,待回過神來時,才覺渾身已冰涼。


    梁瀟動作緩慢地給她斟了一甌熱茶,聲調穩穩地問:“你現在還要問我能不能贏嗎?”


    薑姮搖頭。


    如果這是一個虎狼相爭,需得時刻磨尖獠牙刺向對方拚個你死我活的世界。那麽梁瀟就是專為這個世界量身而生的,他已經掌握了生存與勝利的法則,放眼天下,起碼目前來說,沒有敵手。


    兩廂靜默,縷縷香煙自綠鯢銅爐的鏤隙裏飄出。


    是安神香加了點冰片,氣味清冽甘醇。


    自打有孕,薑姮就不再用香,她凝著那香爐出了會兒神,聽梁瀟的聲音飄過來:“我想讓你好好睡一覺,才讓人點上的。你臉色很差,醫官也說胎像不穩。”


    薑姮確實許久未枕眠安睡了,美美睡上一覺的感覺真好,神清氣爽,連帶著看梁瀟都覺順眼了許多。


    梁瀟將戰報放下,衝薑姮道:“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鮮少有這般斯文客氣的時候,薑姮不甚習慣,狐疑地盯著他,見他眉宇輕皺,隱有痛苦之色繚繞,聲若幽歎:“我的傷口好像裂開了,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薑姮熟門熟路地為他拆解衣帶,掀開衣襟,果真見那刀傷裂開,邊緣皮肉略微翻卷,鮮血徐徐滲出,猙獰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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