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時安一副玲瓏心思, 善辯能言:“孫氏擊鼓鳴冤,並非案犯,而是原告。她告的是有歹人闖入醫館行凶傷人,盜竊財物, 按照《大燕律例》,此案當由下官來審。”


    晉雲怒道:“胡說!我鍾鳴鼎食之家,吾兒是家中嫡子,將來要繼承家業的,會缺那點子錢嗎?”


    顧時安麵不改色:“可是下官派人去醫館查驗過,醫館郎中和學徒們確實受了傷,尤其是那郎中,年逾不惑,被人打破了頭,至今還躺在床上。”


    梁瀟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些個紈絝子弟,跟偷腥的貓兒似的,一見著哪裏有美人,搖著尾巴就去了。


    這孫娘子倒是有幾分姿色。


    他懶得再問,可又煩晉雲吠個不停,亦擔心此事理不分明,顧時安會有麻煩,便隨意指了指孫娘子,“他們各有各的道理,你說吧。”


    孫娘子跪在地上,怯怯地將事情一一道來。


    “……民女被晉公子追趕,心裏怕極了,又見郎君重傷暈厥,更加心慌意亂,抱著郎君不知該如何,那晉公子追趕不休,民女沒有辦法,隻能將他打暈。”


    “等等。”梁瀟敲擊扶手的手驟停,睜開眼,目蘊精光:“不對吧,剛才晉大夫說他家兒子的傷在後腦勺,你又說你是抱著你家郎君時見晉公子追來,才將他打暈。怎麽打的?你放下你家郎君,拿起棍子繞到他身後打的?那晉公子就乖乖站著讓你打?”


    孫娘子霎時麵露驚恐,渾身顫抖起來。


    顧時安暗道不妙,他囑咐過孫娘子要把薑姮從這事情裏剔出去,卻是時間緊迫,宣人的內侍舍人等在官衙,沒來得及給她完善細節。


    她到底隻是個民女,就算有些聰明,可在這樣的場麵上,騙梁瀟卻是天方夜譚。


    梁瀟淡淡瞥了一眼孫娘子,道:“說實話,不然,就給你上刑。”


    “我,我……”孫娘子支支吾吾,為難地看向顧時安。


    顧時安已經開始想如何向薑姮示警,讓她快逃了。


    這等場景,根本用不著梁瀟多費唇舌,晉雲這條狗就已替他狂吠:“殿下麵前你東張西望什麽?實話實說,不然你家藥鋪還有那郎中學徒們都得玩完。”


    孫娘子嚇得哆嗦,認命地道:“不是我打的,是朝吟打的。”


    好家夥,又出來個新名字,這案子可真是越來越繞了。


    梁瀟饒有興致地問:“誰是朝吟?”


    孫娘子道:“是借住在我家地窖裏的小娘子。”


    晉雲一聽傷人另有其人,恨得眼冒炙火,恨不得立刻把人抓來剝皮抽骨,他一轉身,立馬換了張臉,哀哀朝向梁瀟,抻脖子又開始哭。


    梁瀟急馬抬手:“行了,別嚎了,嚎得本王頭疼,去,把這個朝吟帶過來。”


    駐軍都虞侯奉命前去,卻是空手而歸,“屬下去時,醫館並沒有殿下說的小娘子,屬下盤問了郎中和夥計,他們都不知道這小娘子去哪兒。”


    梁瀟聽罷,勾唇一笑:“這案子倒如今才有些意思啊。”


    他看向顧時安,曈眸隱含冷光,嚴凜道:“你自己說。”案子無所謂,他忌諱的是顧時安對他有所欺瞞。


    顧時安閉了閉眼,撲通跪倒,“下官有罪。”


    此案到現在,在梁瀟麵前露的破綻太多了,他死咬著不鬆已沒什麽意思,還有可能弄巧成拙激怒這閻王,把事情攪合得更糟。


    他道:“下官……下官認識何朝吟,她是下官好友,事發後,怕她受牽累被人報複,下官已先一步將她送出城。”


    晉雲當即瞪眼:“你什麽意思?”


    梁瀟終於不耐煩,抬起折扇指向晉雲,“本王問話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斷。”


    隻這一句,已讓晉雲冷汗涔涔,他忙躬身應喏。


    梁瀟盯著顧時安,“接著說。”


    “她所行乃俠義之事,若非她出手相助,孫娘子清白早已失,那個家就毀了。邵郎中夫婦懸壺濟世,慈悲為懷,若落得被歹人欺辱的下場,那豈不是老天無眼,世道不公?”


    顧時安抬起頭直視梁瀟,錚錚然道:“下官不覺得她做錯了,下官死也不會供出她在哪兒。”


    梁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目光湛冷銳利,像是在判斷他有無說謊。


    顧時安坦然應下,半點閃爍也無。


    過了許久,梁瀟終於和緩了臉色,“此事到此為止。”


    晉雲當然不肯,躑躅著要上前,被梁瀟厲眸一掃,霎時後背冰冷,再不敢囉嗦。


    顧時安暗自鬆了一口氣,正要告退,忽聽梁瀟的聲音飄來:“那是什麽?”


    駐軍手裏端著髹漆盤子,上麵隔些瓶瓶罐罐,彩釉描摹,螺鈿裝飾,甚是好看。


    都虞侯道:“屬下沒尋到人,便去那地窖裏搜查了一番,找到這些東西,想來是那何娘子留下的。”


    梁瀟對這些女人家的瑣碎物件向來不敢興趣,隻是見那些東西裏有一件烹香器,從前薑姮用過這東西製香,他看得癡怔,隨口讓他們把東西拿過來。


    罐子裏盛著些製好的香膏,他揭開蓋子聞過,倏然一愣。


    這味道很熟悉,輕嗅入鼻,身體比腦子更先認得這香。他再度看向孫娘子,問:“這香是誰製的?”


    孫娘子覺得事情到這裏已然結束,有驚無險,靖穆王殿下也不欲追究何朝吟,便實話實說:“何娘子。”


    梁瀟轉頭看向顧時安,“本王想見何朝吟。”


    顧時安的一顆心如墜潭底,他竭力鎮定,道:“是,下官可以親自帶人出城把她追回來。”


    他想得是一出城就跑,讓靖穆王以為他和何朝吟一起跑了,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城外。到時候他就算真被抓住,也可以砌詞抵賴,就說這女人始亂終棄,騙了他感情利用完他把他扔了。


    靖穆王愛信不信,反正他就這一句。


    好賴不計能爭取些時間,讓朝吟聽到風聲趕緊藏好,可不敢出來。


    梁瀟點了點頭,允他告退。


    虞清恰在這時回來,與顧時安擦肩。


    他把晉姑娘帶來了。


    這是一個纖秀婀娜的女子,穿紫綃百褶如意月裙,外罩妝緞狐膁褶子大氅,眉目極美,顰蹙時帶著絲孤高清冷。


    晉雲見女兒來了,大喜過望,忙殷勤地向梁瀟介紹:“小女閨名香雪,自幼聰穎懂事,同她的哥哥們一起念書,學識見地皆不輸男子。”


    晉香雪倒不像她爹那麽諂媚,極端莊地拂身見禮,麵色淡若皎月。


    梁瀟掃了她一眼,轉頭問虞清:“她漂亮嗎?”


    虞清見他明明正常,可隱約又像在犯瘋病,硬著頭皮道:“漂亮。”


    梁瀟又問:“比薑姮漂亮嗎?”


    虞清徹底不會答了,抿唇站在原地,打算裝傻到底。


    晉香雪反倒沉不住氣,脊背挺得筆直,麵帶清傲:“難道女子唯一可稱頌、可比較的就隻剩下容貌了嗎?”


    晉雲嚇得神魂皆飛,想要拉扯女兒讓她住口,梁瀟卻極有興致,挑眉問她:“那你有什麽想法?”


    晉香雪道:“古人言,以色侍人,色衰愛馳。我自小秉承庭訓,受聖人教化,不想做以色侍人的玩物。”


    梁瀟叫她說愣了,靜默片刻,又轉頭問虞清:“她也是這樣想的嗎?所以她要走。”


    虞清竭力回想記憶中的薑姮,輕聲道:“也許吧。”


    梁瀟愈加茫然:“我幾時把她當玩物了?”


    晉香雪忍不住問:“殿下在說誰?”


    梁瀟不言,清雋眉宇間浮掠上幾絲不耐煩,但他強壓下去了,他問晉香雪:“你平常都做些什麽?”


    晉香雪嗓音清脆:“念書,經史子集,習樂,琴瑟鼓笙。”


    梁瀟問:“你喜不喜歡製香?”


    晉香雪麵帶輕蔑:“我不喜歡,但家中幾個庶出的姐妹倒是時常聚在一起研究個粉兒花兒的,無聊得緊,我從不與她們一起。”


    此言一出,晉雲臉色大變,他顧不得禮規,忙上前將女兒摁倒磕頭。


    梁瀟慵懶地坐在藤椅上,雙手搭在扶手上,白衣紗袍翩然垂落,低頭看晉雲,“你反應可真快,原來你平日裏恭維本王那些都是假的,你時時都記得,本王是庶出。”


    晉雲抖若篩糠,連聲道不敢。


    “還有你。”梁瀟視線偏斜向晉香雪,嘲諷:“秉承庭訓?你們家有什麽庭訓?奸.淫.婦女的庭訓嗎?”


    “庭訓比你高尚百倍的女子也未見得天天掛在嘴邊,你裝什麽?”


    晉香雪自小便被捧著長大,幾時受過這等羞辱,當即眼眶通紅,蓄滿淚水。


    梁瀟道:“本王不愛看女人哭,你要是敢掉下眼淚,你們父女就別回去了。”


    晉香雪忙把眼淚憋回去。


    梁瀟厭煩至極:“滾。”


    兩人相互攙扶著,趔趔趄趄地滾了。


    梁瀟不滿地抬眸看虞清,“這就是你尋來,不比薑姮差的女子?”


    “薑姮看不起庶出過嗎?她吹噓過自己的家世嗎?她貶低過別人的愛好嗎?”


    虞清低著頭回:“沒有。”


    “那你都在做什麽?你找來這麽個女人,是侮辱薑姮,還是侮辱本王?”


    虞清屈膝跪倒,依舊低著頭不說話。


    梁瀟非要與他較勁,傾起身怒道:“她的父親是薑國公,一生忠烈,她的母親是何鄉君,是剛直不阿血諫朝堂的何學士之女……”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何。”


    他沉滯數息,倏地拍案而起,冷聲吩咐:“把顧時安追回來,不許他出城。”


    都虞侯領命,問:“追回來之後呢?”


    “吊起來,吊在城門下。”


    第31章 . (2更)   薑姮一步一步走向城台……


    顧時安距離城門隻有數丈遠, 眼睜睜看著那抬梁造的巍峨城門轟隆隆在自己麵前關閉。


    守城廂軍飛速擺放步障。


    虞清扶劍擋在他麵前,麵無表情道:“顧縣令,請下馬。”


    顧時安臉上波漪不興, 甚至還微微含笑,但他心裏清楚,完了,雖然他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但他明白,就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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