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


    這個猜測他早在心頭轉了好幾圈,總也問不出口,今晚卻是總麽也憋不出,他道:“朝吟,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你給我句實話,你是從哪裏來的?”


    薑姮垂斂下眉目,“京城。”


    “我知道是京城!”他恨得跺腳,逼視她:“京城裏的哪家?你是什麽身份?有沒有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他猜這不是個單純的侍女,十有八九是跟靖穆王有點首尾。


    文武朝臣入城後他聽說過,靖穆王這回把家眷都帶來了。


    他的母親、王妃、妹妹,那許太夫人還在病中都召過幾家貴婦閑談取樂,玉徽縣君更是迎來送往,活躍至極。


    唯有靖穆王妃沒露過麵,他猜,是不是這侍女和靖穆王的奸情敗露,王妃大吵大鬧惹怒了靖穆王被關起來了。


    而這侍女呢,是個剛烈的性子,說不準因為靖穆王妃打過她罵過她,她一時氣惱,幹脆卷了寶物出逃。


    他想起剛見薑姮時她的模樣,不甚確定地補充:也許她不是自願的,是被靖穆王霸占。


    薑姮靜靜聽他問完,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騙他吧,現下已不是剛相識的時候,他對自己有深恩,不忍騙他;不騙他與他說實話……薑姮搖搖頭,道:“你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你,三年恐怕是做不了了,我可以把你給我的工錢全還你,隻求你放我離去。”


    她避開了顧時安的質問,愈加做實了顧時安的猜測。


    他有些惋惜,還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有點點苦,有點點澀,齊聚湧上心頭,連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麽了。


    她其實是個頂好的女人,比他從前雇的那些女人都好。


    從前那些人,年紀大些精於算計,總想多拿錢少幹活。年紀輕些的又天天對著他犯花癡,趁機與他搭話摸他手,反倒活做得極馬虎。


    而這個何朝吟,雖說剛來時什麽都不會,但學得極快,對孩子也耐心體貼,吳娘子也誇她好,因她的到來,吳娘子得以歇息,病都好了大半。


    她走了,也不知將來還能不能遇見……雇到這麽好的女人。


    可不讓她走……顧時安想到西郊別館裏靖穆王那樣子,越想越齒冷,他歎道:“你走吧,我本來也是要放你走的,”


    薑姮點了點頭,把鐲子又塞回他手裏,道:“你拿著吧,如果將來缺錢就把它賣了,記得找信得過的人賣,賣後要立即熔了。”


    當初把鐲子賣給他時是走投無路,後來她想提點他一句,卻又怕惹他疑竇不肯收留自己,過後呢她察覺到顧時安應該是猜出了她的處境,憑他的聰明不會賣,才就將此事擱下沒再提。


    眼下要走了,多提醒一句總不會錯。


    顧時安不肯要,賭氣似的:“我不要,我堂堂縣令不缺錢。”


    薑姮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這一笑將原本憂傷沉重的氣氛徹底破壞掉。薑姮陡然發現,這些日子她的性情變了許多,不,也不能說變,好像回到了十六以前,沒心沒肺,爛漫無憂。


    哪怕知道前路危機重重,禍福難料,她還是能笑出來。


    顧時安卻瞪眼:“你笑我?”


    薑姮無奈地搖搖頭:“顧縣令,你今夜像變了個人一樣,真讓我不知說什麽好了。好吧,鐲子不是給你的,是給孩子的,我也替他們做不了什麽了,盡些綿薄之力吧。”


    說完,她從荷包裏數出三兩銀子,一齊塞給了他。


    那碎銀子流光閃爍,輕飄飄躺在自己掌心裏。顧時安低頭看著,心裏很不是滋味。


    如果他早知道兩人的緣分這麽淺,他絕不會這麽吝嗇,就給她這麽點錢,在她心裏落一個小氣的印象。


    他胡思亂想著,見薑姮已進屋飛快地收拾好行李,她的東西本來就少,幾件換洗衣物,一些碎銀子和銅板,再就是一隻金鐲。


    孑然一身,瀟瀟灑灑。


    她最後進去悄悄看了孩子們一眼,驀得沮喪起來,不舍又擔憂地問顧時安:“你說,這世間能變得越來越好嗎?會有一天,百姓衣食富足,安居樂業嗎?”


    顧時安心底遲疑,但還是點頭:“會的。”


    薑姮從前很不理解辰羨,不理解他明明已過上富貴無憂的生活,為什麽還要鋌而走險去推行新政。可流落坊間這麽些時日,她好像已漸漸明白了。


    這滿目瘡痍的人世間,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想著去改變。


    她怨過辰羨,可現在已經徹底釋然,相反,她很欽佩他,如果能多一些他和顧時安的這樣的人,她相信這人世間肯定能變得越來越好。


    薑姮衝顧時安粲然一笑,轉身就要走。


    顧時安這才覺出些蹊蹺,攔住她問:“我沒有給你路引,你要去哪兒?”


    薑姮沒有打算出城。


    自打梁瀟率文武朝臣入駐襄邑以後,城門防守和盤查就嚴格了許多,她不能冒這個險。


    打算去經常看病抓藥的郎中家裏躲一躲。


    薑姮自打來了保育院,時常去那裏給吳娘子或生病的孩子們抓藥,一來二去便熟稔。


    那郎中姓邵,長垣人士,年逾不惑,拖家帶口來襄邑行醫十餘年,德術有口皆碑。


    他家中人員簡單,除了學徒就是一個年輕的繼室,夫妻全是忠厚良善之輩,薑姮每每去給孩子們抓藥,不管碰上誰在,都是半賣半送,不肯多收她的錢。


    薑姮最近幾回去,看中了他家用來存藥的地窖。


    那地窖修在後院不起眼的地方,為通風做了專門處理,若在出口蓋上茅草堆,根本看不出那裏別有洞天。


    她覺得梁瀟不會在襄邑久留,她打算在裏頭藏幾個月,等把梁瀟耗走了再出來。


    顧時安聽罷薑姮的計劃,也覺得這很聰明。襄邑不光城門防守森嚴,廂軍四下巡邏,若在街上遊蕩,保不齊哪天就會惹禍上身。


    避其鋒芒,徐徐圖之,定是良策。


    顧時安趁夜陪著薑姮去了邵郎中的醫館。


    他本以為會費些唇舌功夫,誰知邵郎中一口應下,還讓自己的夫人孫娘子帶薑姮去地窖。


    顧時安有些過意不去,眼見薑姮給了賃金,還是悄悄摸出十兩銀子要塞給邵郎中,邵郎中死活不肯要。


    道:“襄邑縣十裏八鄉誰不知顧縣令是青天大老爺,多虧有您這樣明察秋毫剛直不阿的好官,我們百姓的日子才過得下去,您莫要與草民客氣。”


    他這才作罷,跟著邵郎中去地窖看看。


    那地窖果真如薑姮若言,很是隱秘,周圍堆放著鬆木柴和一些藥杵石碗,入口還蓋著掀草堆,即便細看,也看不出這裏還有個地窖。


    蓋因世道不太平,防著盜賊,所以才故意修成這樣的。


    掀開茅草堆下去,一股幹冷之氣立時撲來,混濁著草藥的清苦。周圍堆放著十幾個篾編竹框,裏頭蓬鬆存放著藥材,直沒框頂。


    孫娘子人生得美,動作也麻利,忙給薑姮搬了張橫榻,尋來被褥綿枕,甚至連脂粉銅鏡帕子香雪蘭膏都想到了。


    薑姮自打入了保育院,就不再塗脂抹粉,從前常用的乳霜香膏也都棄了,開始時是有些不習慣,吳娘子為籠絡她留下來,曾勻出錢給她讓她去添置些女孩子用的脂粉。


    她也曾在脂粉鋪子前徘徊過,可想到把那些錢省下來可以讓孩子們多吃幾頓肉,她就對那些再沒什麽想法。


    三月的辛苦勞作,風吹日曬,外加欠缺保養,她的皮膚已不像剛來時那麽瓷白雪膩晃人眼。


    略微發黃,兩頰透出薄薄的粉,瞧著不像精心養育在內室的嬌花,反倒像攀爬在籬上迎著陽光華盛綻放蓬勃朝氣的野花,充滿頑強韌性。


    不過還是美的。


    顧時安這樣想,難怪連靖穆王殿下那樣的人物都難逃美人劫,她美得那麽驚心動魄,看得人心慌。


    他忙把視線移開。


    薑姮那廂已收整妥當,將衣物存放在剛騰出來的楠木箱子裏,彎身坐在橫榻上,環視四周,顯得十分滿意。


    她笑吟吟起身,衝邵郎中和孫娘子鞠了一禮,滿懷感激道:“謝謝你們,若能安然躲過去這一劫,我定然會報答你們的。”


    邵郎中一張敦厚圓臉上撲來和善的笑,連擺手:“娘子客氣,客氣,您既是顧縣令的朋友,那都是應當的。”


    孫娘子也笑著說:“咱們縣令可從來沒為女人的事求過人,也算頭一遭,求到我們這裏,我們可與有榮焉呢。”


    她是個聰明細膩的內宅婦人,早看出顧縣令對這漂亮的小娘子不一般。


    薑姮抬眸看向顧時安,正與他的目光相撞,顧時安立刻移開,蜷手抵在唇下輕咳嗽了一聲,道:“天已經晚了,我該回去了,明日還有公務要辦。”


    若無意外,靖穆王還得召他去西郊別館,在那樣城府深的主子麵前伺候,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邵郎中和孫娘子便不再贅言,前頭開路,領顧時安出地窖。


    地窖是前窄後寬的格局,走出去一段,便是窄窄通連地上的甬道。


    顧時安心底有些異樣的黏糊,沒忍住回頭看了薑姮一眼。


    見她蜷起腿抱膝坐在橫榻上,隻有一盞燈燭照明,微弱明暗交錯的光落在她的臉,將秀容映襯得朦朧,像一縷煙凝聚起的魅影,好像隨時會消散於塵。


    他莫名有些不安,勉強安慰自己,她躲在這裏,不離開襄邑,等靖穆王走了,她就可以重新回保育院了,他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協力照顧那些孩子。


    到時候他會給她加些工錢,加到三兩,哦不,五兩。


    她就是個侍女,靖穆王不會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的,再多些時日遲遲找不到她,他就會把她拋之腦後,再去尋新寵了。


    一定是這樣的。


    **


    薑姮在地窖裏生活得很快樂。


    孫娘子給她尋了些時興的話本遊記,讓她消磨時光排遣寂寞。


    這位小娘子不光生得貌美,且頗靈動聰穎,因身在醫館,有些便利,會自己學著製胭脂製香粉,她送給薑姮用的那一套東西裏頭有大半就是她自己製的。


    薑姮從前在王府時洽會製香,孫娘子的那套器具正好她也用的,若缺了什麽材料是醫館裏沒有,孫娘子就出去買。


    她是個女人家,出去買些花兒蜜兒的,根本沒有人會生疑。


    薑姮時常用一整天的時間將幹花炒焙蒸煮後研墨成細細的粉末,再熬蜜,混合後調勻,放入模具裏等著凝固成形,再用燒香器試驗。


    她想做自己最拿手的杜若敕貢,可缺了幾味名貴的底香,隻能退而求其次改做金磾香。


    孫娘子閑時會來和她一起鑽研,還會帶給她一些外麵的消息。


    臘月底,城中氣氛逐漸膠著,據傳崔太後和榮安帝屢屢派信使前來襄邑請靖穆王回京,皆被婉拒。


    年關將至,局勢依舊未見明朗,還未等到哪一方沉不住氣有所動作,先得到了喪耗。


    靖穆王的母親許太夫人病逝。


    她原本就惡疾纏身,先前的好轉不過是回光返照,經長途跋涉車馬勞累後,終於,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孫娘子坐在桌邊打著絡子,一雙眸子瑩光熠熠,跟薑姮說她打探來的消息:“城內全拉起了喪幡,那些達官顯貴也都穿起了孝衣,瓦舍酒肆也都不讓開了,說要停業一個月。我回來的時候聽街尾有人在議論什麽‘逾製’,朝吟,你像是有些見識的,那是什麽意思啊?”


    薑姮自聽到許太夫人的喪訊就在出神,被孫娘子輕搡了幾下才反應過來,道:“就是這喪事辦得太過隆重,逾越了該有的規製。”


    按照許太夫人的品階,遠遠達不到要令滿城縞素、禁樂禁市的資格。


    她印象裏梁瀟對這個生母並沒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平日裏說話連好顏色都少有,他們一個喜歡擺闊作妖,一個乏有耐心,聚在一起不是橫眉豎眼就是劍拔弩張。


    薑姮對她更沒什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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