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歪頭看著青石磚上浮雕的紋絡,說:“我現在隻會這樣笑,如果笑得不好看,那你教我,該怎麽笑。”


    梁瀟不說話了,捏著她的手腕半天沒有動作,直到司寢侍女端進來寢具,才將這一頁掀過。


    羅帳垂下,兩人共枕而眠,薑姮翻了個身,想不著痕跡地離梁瀟遠些,誰知他隨即黏糊糊地從身後靠了上來,摟住她,在她耳邊道:“姮姮,我們生個孩子吧。”


    這是老生常談,且是令薑姮厭惡的老生。


    她不想說話,因拿不準梁瀟的情緒,在棣棠和籮葉沒有離開之前,她不想再招惹他。


    梁瀟繼續說:“有了孩子,王爵才能後繼有人,我們就和世間所有尋常的夫妻沒什麽兩樣了。稚子繞膝承歡,圓圓滿滿。”


    他想:有了孩子,也許薑姮就可以認命了吧,過去的事是他的錯,可終歸已經過去了,若是能慢慢遺忘,總能死心塌地地和他過日子吧。


    懷中良久都沒有回應,梁瀟蹭上去親薑姮,拉扯她的衣帶,輕聲說:“姮姮,你說話。”


    薑姮略微繃身,掙開他的拉扯,道:“我不想生。”


    梁瀟的手停滯在她的身側,木然僵立,聽薑姮的聲音飄蕩在寂寂夜色裏,恍若歎息,又帶著決絕。


    “我很怕,你根本不知道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從我身體裏流走是種什麽感覺,很冷很疼……你永遠都不能理解,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梁瀟是不能理解。不過是個將將成形的嬰孩,就算沒得冤枉,也不過是他福薄。好,是他這個父親做得不對,是他殘忍,可已經過去七年了,還不夠麽?難道要為這個錯誤獻祭一生?


    但梁瀟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察覺到臂彎裏的薑姮開始輕微顫栗,雖然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但是他知道,她在哭。


    梁瀟環住她,探向她的臉頰,果然觸到一手淚,他喟歎:“好,你不想生就不生。但你不能自己偷偷吃避子藥,你不通藥理,搜羅來的藥涼性大傷身,我讓太醫正經開幾副湯藥,每回事後讓侍女煎來喝。”


    他脫薑姮的寢衣,脫到一半,薑姮摁住了他的手。


    她的聲音近乎哀求:“別碰我,我現在沒有這個興致,我不想,不想……”


    梁瀟的動作停了片刻,默默地給她把寢衣拉上去,係好。


    他隔衣抱她,力道越收越緊,像要將她嵌入骨血,他將下巴擱在她肩頭,問:“姮姮,你心裏在想什麽?”


    薑姮似傀儡任他揉捏,心道:自然是想離開你。


    她不語,梁瀟卻低低呢喃:“我有些害怕……我怕你還是想離開我,我怕我會失去你。”


    薑姮冷漠地想,怕又如何呢?這七年裏她也是怕的,她怕梁瀟的壞脾氣,怕他的暴虐狠戾,怕他折磨她羞辱她,可是怕有什麽用?該來的還是會來,一點都不會少。


    如今這些溫柔關懷不過是他的愧疚,他未必真覺得自己有錯得多嚴重,更不可能一夜之間轉了性子,隻不過愧疚使然,加上她在陽陵苑瘋了一場,讓他害怕了。


    薑姮恍然發覺,隨著逐漸接觸外麵的人和事,她的腦子漸漸靈光起來。


    又或許,是心中有了念想,才願意打起精神細細琢磨這些事。


    她想起兄長曾經對她說過,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失去對這世間的熱情。兄長冒死見她遞來的箴言,她不能辜負。


    她安靜冥想的時候,梁瀟又在她耳邊絮絮念叨了許多,始終未得到回應,他不禁有些煩躁,側首輕咬薑姮的耳廓,怒道:“我在與你說話!”


    薑姮敷衍地“嗯”了一聲,卻又覺得今夜的他有幾分詭異,她問:“你怎麽了?”


    梁瀟不輕不癢地折騰了她一陣,重新靠回她肩上,輕聲道:“我要殺人。”他頓了頓,補充:“殺很多人。”


    薑姮乍然想起七年前那場禍事,想起上庸台木樁上幹涸凝固的刺目血跡,想起辰羨……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不要濫殺無辜。”


    梁瀟卻笑了,今夜他總揣著甸甸心事,直至此刻才真正開懷:“不無辜,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來殺我。入得此局,早該料到會有什麽下場。”


    薑姮不再贅言,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眠。


    清晨醒來時梁瀟已不在身邊。


    姬無劍動作很快,火速辦好了路引,令門房套馬車,棣棠和籮葉各自收拾行囊,生怕梁瀟反複無常,再改了主意,兩人都很利落,隻帶換洗衣衫、幹糧和銀錁子,其餘能省則省。


    主仆三人早就通好氣,兩人出去後該做什麽薑姮也吩咐好了,隻是防著梁瀟多疑,棣棠還是哭了一場。


    原先是做戲,可哭著哭著卻情真起來,涕泗橫流,拉著薑姮的手抽噎:“我們都走了,姑娘怎麽辦?”


    薑姮捏著帕子給她拭淚,邊拭邊笑:“我怎麽辦?我有得是聰明伶俐的丫頭伺候,比你勤快,比你話少。”


    棣棠哭得更厲害:“我也不想話這麽多,可我有時候看見姑娘安靜坐著,能坐一天什麽話都不說,我怕極了,就聒噪著想引你多說幾句。明明從前,你是那麽活潑明媚的姑娘,怎麽會變成這樣?”


    話不知覺越了界,籮葉十分敏感地上來拉扯她,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姬無劍,忙道:“你瞎說什麽?姑娘如今是靖穆王妃,身份貴重,自然該端莊沉穩。”


    棣棠手背挨了幾下掐,也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抽了抽鼻子,訕訕噤聲,依戀不舍地抱著薑姮磨蹭了一會兒,終於趕在太陽落山梁瀟回府前和籮葉起程前往成州。


    晚間梁瀟回來,先去暗室看了看薑墨辭。


    梁玉徽鬧了那麽一通,雖說有驚無險地糊弄過去,但梁瀟心裏還是含糊的。他怕薑姮知道,總覺得頭頂懸一柄劍,十分不安寧。


    暗室裏擺了張檀漆壺門床,置了幾個暖爐藥罐,甚至還有幾個柔媚細心的醫女貼身照料薑墨辭。


    若是七年前,薑墨辭非得跳起來和梁瀟拚命。


    可終究不是從前,薑國公府被抄,昔日貴公子跌落雲端,曆經沉浮冷暖看遍炎涼,學會了打落牙齒和血吞,知道隱忍,知道在強權麵前低頭。


    他惹不起梁瀟,更不能連累薑家再經任何風雨波折,何況他的妹妹還在梁瀟手裏。


    薑墨辭披著淡薄的中衣坐在床上,那般酷刑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跡的,結痂留疤,臉色慘白,形銷骨立憔悴不堪。


    湯藥流水似的呈上來,苦得他直皺眉。


    梁瀟負袖背對他站著,道:“過幾日,你穿好衣裳去見一見姮姮,然後就和夫子結伴回成州吧。”


    薑墨辭端著瓷碗的手一頓,於昏暗中抬頭看他。


    “回去,安分兒點,你這條命能留到如今不容易,別不知道珍惜。”


    薑墨辭到底是武將之後,對於局勢危機有著天然的敏感,他沉默片刻,問:“是不是京城風雨將至?”


    梁瀟沒說話,兀自靜立,秀頎挺拔的身影宛如一團雲翳,憧憧罩下來,墨色緞袍堆疊在腳邊,金線縷織的麒麟浮躍於祥雲,在黑暗中熠熠閃爍。


    雍容矜貴,仿佛與堆滿刑具的暗室不相稱,又仿佛合該浸在黑暗裏,與陰謀罪惡為伍。


    等不來他的回答,薑墨辭也不再問,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將腿搭在床邊的腳踏上,不由得想念家中的嬌妻稚子。


    人可真是沒出息,幾天前還大義凜然甘為新政抱不平灑熱血,這會兒卻又開始貪戀塵世的溫情眷侶,不舍得死了。


    骨子裏的這點怯懦真讓人極羞且無奈。


    他不禁想到了辰羨,當年風光無限富貴順遂的世子,如何舍得這錦繡紅塵而去送死?


    七年了,新政黨的骨骸都該成灰了,朝堂依然是這個鬼樣子,黨同伐異,內鬥不止,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裏。


    當年死了那麽多仁人誌士,俊彥豪傑,值嗎?


    他正出神冥想,晃覺頭頂暗影落下,抬頭,見梁瀟站在他麵前,凝著他道:“見了姮姮之後,你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他半是囑咐,半是威脅,薑墨辭反倒放心了,起碼眼前這個心狠手辣到令人膽寒的梁瀟,他是在乎姮姮的。


    薑墨辭點了點頭,問:“姮姮好嗎?”


    梁瀟唇角噙起一抹柔情:“當然好,她會與我白頭到老,為我生兒育女的。”


    極繾綣溫柔的話,卻聽得薑墨辭脊背森涼,冷汗暗流。但他沒有辦法,他能做的已經全做完了,剩下的隻能看姮姮自己。


    天氣漸涼,秋隨落葉而至。薑墨辭與謝晉同薑姮道過別,結伴踏上回成州的路。


    隻是這一走很不尋常,並非堂堂正正回鄉,而是由梁瀟麾下的影衛暗中秘密護送走的。


    於薑姮而言,怎麽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走了。


    他們走了,棣棠和籮葉也走了,就算出了什麽事,梁瀟也無人可遷怒了。


    真好。


    這些日子她異常乖順,乖乖地在寢閣裏刺繡調香,按時辰去向許太夫人請安問疾,夜裏枕席間也不同梁瀟別扭,曲意逢迎,婉轉承歡,他喜歡玩什麽花樣她都強忍著惡心默默承受。


    梁瀟自然是滿意的,他想薑姮如今身邊無人,那個聒噪的丫頭和能給她撐腰的兄長和夫子都走了,所以她認命了,願意和他好好過日子。


    她如菟絲花般柔弱無依,毫無生存之力,是離不開他的。


    一切恰合梁瀟心意,唯一讓他不安的,便是每天清晨,薑姮堅持要喝一碗避子湯。


    其實那根本不是避子湯,梁瀟騙她是太醫特意為她配的方子,性溫不傷身,但實際是一副上好的坐胎藥。


    清晨薄曦未散,一縷日光自九重天照進王府,映透茜紗窗紙,勾勒著坐在窗前的人。


    薑姮端著藥碗小口啜飲,梁瀟坐在太師椅上看她,兩人麵上都帶著初醒迷蒙的困倦,誰也沒說話。


    梁瀟想:或許還是有怨吧,不過沒關係,隻要她能再懷上他的孩子,總會慢慢認命和他繼續過下去的。


    眼下,她不就是在認命嗎?


    薑姮低首輕吹浮在藥上的熱氣,穿一襲月白襦裙,烏發半挽,嫻靜跽坐在榻上,眉眼溫婉昳麗,像一朵被精心養育而經受不住半分風吹雨打的嬌花。


    她在等藥涼的間隙不經意看向窗外,廊簷浮延,嵐山雲影,都被鎖在四四方方的王府紅牆裏——這些景她已經看膩了。


    紅牆外有更寥廓的天地在等著她,在召喚她。


    她將藥喝完,衝梁瀟道:“你今天下了朝要快些回來,我們說好了,要去城南桑荊瓦子看傀儡戲的。”


    她的嗓音軟糯,刻意放慢語調,無端有種撒嬌癡嗔的韻味。


    梁瀟笑了,上前揉了揉她的頭,道:“好,我記住了。”


    今日他果然回來得早,不到申時便回府來見薑姮。薑姮早打扮妥當,尋常衫裙妝髻,帶一對金鐲子,腰間配一隻香囊。


    鐲子是七年前梁瀟把薑姮帶出靖穆王府時,她戴在身上的。而那香囊,則同她送給梁瀟的顏色款式相似,瞧上去是一對,鼓囊囊的,散發著馥鬱香氣,想來是塞了許多香料在裏麵。


    梁瀟心情不錯,罕見得沒有多做盤問,攬著薑姮的腰往外走,穿過遊廊,卻遇上了梁玉徽。


    這些日子許太夫人的精神頭不錯,湯藥減了大半,梁玉徽也就偷起懶,時常姍姍來遲。


    她見兩人和顏悅色地要出門,打趣了兩句,倒也識趣,不多做耽擱,讓他們快走。


    隻是走到垂荔遊廊的盡頭,梁玉徽覺得異樣,停下腳步回頭看去,見依偎在梁瀟身側的薑姮正回頭看她。


    隔著鬆柏繁樹,淩亂花影,她的眉目略有些模糊,隻是綻在唇間的一抹笑格外燦爛,竟像回到了少年時,鮮衣怒馬,花團錦簇,活得自在愜意,無憂無慮。


    梁玉徽不禁有些恍惚,癡癡回望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藤蔓疊翠的盡頭。


    她突然有些不安。


    第24章 .  辰景   他的悔,她的恨


    從浚儀橋大街往西, 路經紙畫時行、花果鋪席,再轉過三個樓子,經過綾錦院和法酒庫, 便就是桑荊瓦子。


    暮色將至,桑荊瓦子裏的伶人便裝扮上,調試管弦鼓瑟,於熙攘人群中不時飄出幾段唱腔。


    薑姮點名要看的傀儡戲在蓮花棚裏,幾頁槅扇窗,竹簾半卷,在二樓隔開幾格雅間,而一樓便是露台勾欄,專做表演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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