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薑姮醒來時梁瀟已穿戴齊整,紗帽寬袍,衣冠楚楚,相較之下,她隻有狼狽地縮在被衾裏,甕聲甕氣地說:“你若是後悔了,把我送回去。”


    梁瀟正對鏡理冠,聞言,頓住動作回頭看她,目中滿是不屑與嘲諷:“送回哪裏?你不會還想著我會娶你吧,娶妻娶妻,娶的是清白之身,你清白嗎?”


    薑姮昨夜解釋了太多遍,現如今已覺乏味,淡淡道:“送我回王府——不,送我去天牢。”


    梁瀟笑不可遏:“想見辰羨啊?你有臉見他嗎?”


    薑姮道:“我想和爹爹、哥哥在一起。”


    “然後呢?被送去教坊為妓啊?薑姮,腦子清醒一點吧,比起一條玉臂千人枕的日子,現如今你隻用伺候我一個男人,已經算是便宜你了。你給我老實點,別想著出什麽幺蛾子。”


    薑姮驀得抬頭看他,目光湛涼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人,眼底藏了點倔強,閃爍在深處,似針芒戳人。


    “不管境遇多麽淒慘,我都用不著你來可憐。”


    梁瀟臉上的笑一點點變冷,逐漸透出陰森,上前掐住她的下頜,怒視她許久,驀得,眼中閃爍殘忍的光,妖冶幽惑,“好,你這般有骨氣,我便成全你。”


    他扯了件紗裙給薑姮套上,外罩薄綢披風,抱起她出門上馬,一路馳騁,去了教坊。


    走馬樓燈火如晝,絲竹管笙靡靡小調嬌娥倩語不斷,護衛先去交涉,辦妥後出來回話,梁瀟就抱著薑姮進去了。


    兩人穿過羅衣香袖,美人團扇,進了走馬樓的一間暗室,暗室牆壁上開了一個孔,通連女子香閨,有婉轉歌聲飄出。


    梁瀟將薑姮摁到那個孔前,要她看。


    芙蓉羅帳如羽般飄然偏垂,歌舞侑酒助樂,內裏人影交疊,中間坐著一個中年男子,正左擁右抱,聽曲取樂。


    薑姮深覺羞澀難堪,想要縮回腦袋,梁瀟似是早就料到她會這樣,緊摁著她,不許她退。


    “此人乃琅琊王家的二爺,名王瑾,秦樓楚館的常客,專好大家閨秀,凡獲罪沒籍入樂的姑娘,他都要來嚐個頭彩。現如今在他懷裏的那個,正是兵部侍郎秦劍秋的嫡女,姮姮,你仔細看看,沒準兒你還認識呢。”


    梁瀟語調平緩疏涼,如一縷煙,輕飄飄徘徊在薑姮耳邊。


    薑姮不想聽,不想看,奈何被梁瀟緊壓著,躲不開逃不掉。她閉上眼,試圖逃避,梁瀟貼著她的耳輕聲道:“我勸你看看,畢竟你將來是要在這裏討生活的。”


    靡靡音曲為伴,夜深沉。


    薑姮看著,不可置信,竟有地方會將女子當成物件一般隨意處置,毫無廉恥。


    梁瀟將薑姮抱回來,順手撥過機關將孔洞關上,抬手摸了一把薑姮的額頭,虛偽地關切:“姮姮,你出汗了,是冷的……”


    薑姮目光渙散,呢喃自語:“我不要,不要。”


    梁瀟問:“不要什麽?”


    “不要在這裏。”


    梁瀟微笑:“你不要怕,這隻是剛開始,這姑娘不可能隻招待一兩個客人的,明兒還會有張瑾,有李瑾,早晚會習慣。教坊裏但凡有些姿色的姑娘,都是夜夜不空的,姮姮長得這般美,比秦姑娘美一百倍,必然會一經亮相便受萬人追捧的。”


    薑姮打顫:“我不要。”


    梁瀟摸了摸她的臉,溫柔似水:“你說不要就不要啊?憑什麽呢?憑你是薑國公嫡出的千金,還是憑你是靖穆王世子沒過門的夫人?”


    薑姮怔愣片刻,立即摟住梁瀟:“辰景哥哥,我不要。”


    梁瀟笑道:“你倒也不傻嘛。”他捏住薑姮的下頜,迫她直視他,“若是不想,咱們便得講講規矩。我可不是辰羨,不會慣著你,你得學著伺候我,我脾氣不好,耐性不夠,你得忍,別天天的給我臉色瞧。明白了嗎?”


    薑姮點頭。


    梁瀟這才滿意,重新用披風將她裹起,從頭到尾裹得嚴嚴實實,一寸肌膚都不外露。


    而後三個月,薑姮一直住在那個別苑裏。


    第11章 .  孩子   他親手把墮胎藥送到薑姮唇邊……


    每隔半個月,梁瀟會帶薑姮去一回大理寺監牢,看她的父兄和辰羨。


    可是第三個月的某一天,梁瀟隻帶她見了父兄,沒見到辰羨。


    薑姮抓著大理寺天牢門上銅鈕不肯走,梁瀟氣急了,把她生生拖出來,她不肯上馬車,梁瀟拖著她走了幾條街,遇上了唱歌謠的小孩。


    “王非王,侯非侯,披枷帶鎖上庸台……”


    薑姮腦子裏嗡的一聲,掙脫開梁瀟,往上庸台的方向跑去。


    梁瀟追了她兩步,想到什麽,不再想著把她抓回來,隻不快不慢地跟在她身後,確保她不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上庸台空無人跡,幾個木樁鱗次排列,佇立在凜冽西風中。


    地上有未被洗刷幹淨的血漬,一灘灘,宛如褪色的朱漆,透著哀戚蒼涼。


    薑姮蹲下去摸那血漬,癡癡怔怔的,竟沒哭,好半天才抬起頭看向梁瀟,道:“辰羨說他沒有做過錯事,那這世間為什麽容不下他?你告訴我,辰羨做得是對是錯?如果他對,那錯的是誰?”


    梁瀟竟叫她問住了,語噎良久,冷著臉上來要抓薑姮走。


    薑姮甩開他,厲聲問:“你告訴我,辰羨做得是對是錯?”


    她不知事情全貌,可隱約知道,要置辰羨和薑家於死地的正是淳化帝和琅琊王氏,而梁瀟是出了名的忠君之臣,深受倚重,前程似錦。


    靖穆王府和薑國公府一朝覆滅,梁瀟又參與了多少?


    梁瀟看著她不同於以往的執拗剛烈,皆因辰羨而生,麵容表情逐漸另一抹影子重合,辰羨行刑前的那個夜晚也曾這樣質問過梁瀟——


    “大哥,你說我是對是錯?如果我沒錯,那錯的是誰!”


    梁瀟絞盡腦汁都想不通,為什麽,有些人明明生來矜貴,命途順遂,偏偏要去幹找死的事?


    不惜連累親眷,萬劫不複。


    他不想探尋這些事,不想探尋辰羨是個怎樣的人,他隻在乎活著的人,在他麵前,令他愛極恨極的女人。


    梁瀟難得退讓,幾乎以乞求的語氣對她道:“姮姮,你不要再問我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辰羨死了,橫在我們之間的辰羨死了。我離不開你,對你狠不下心,我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吧,我會娶你,好不好?”


    薑姮漠然看他,啞聲道:“娶我?嗬嗬……”她似有未盡的話,但還未出口,晃了晃,纖細的身體翩然傾倒。


    梁瀟抱她驅馬回別苑,請郎中來看,郎中喜滋滋道:“尊夫人是有了身孕。”


    他並未見喜色,凝著坐在榻上已恢複神誌的薑姮,問郎中:“幾個月?”


    “從脈象上看,有三個月了。”


    薑姮自幼失恃,縱然得姑姑寵愛,但到底不是親母女,好些事隔著一層,加上她從前沒心沒肺,許多該懂的事也懵懵懂懂。


    這三個月在別苑,終日惶惶焦慮,外加被梁瀟喂了許多藥,她隻當月事遲遲不來是藥性使然,根本沒當回事。


    而梁瀟,據薑姮觀察,他壓根不懂女孩兒的身體,一味莽撞胡來。


    兩人皆低頭不語,連郎中都詫異,視線在兩人間逡巡一番,訥訥道:“這是好事啊。”


    梁瀟閉了閉眼,眼底涼透,起身拽著郎中出去,約莫半個時辰,端進來一碗藥,送到薑姮唇邊。


    薑姮臉上無喜無悲,眼睛清澈如水,靜靜看向他。


    他道:“喝了它,我一定會娶你的,三媒六聘,十裏紅妝,凡是別人有的,我都會給你。”


    薑姮笑起來。


    笑得肩膀抖動,雲鬢花搖,笑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抻脖子去喝梁瀟手上的藥。


    就在唇即將碰到那沉釅的藥汁時,梁瀟手一鬆,藥碗被甩了出去。


    瓷碗碎裂,藥汁飛濺,滿地狼藉。


    梁瀟合眸歎道:“三個月了,我們竟都如此粗心,一直等到三個月才發現。”


    薑姮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麽,也並不關心他心中所想,隻冷淡道:“藥灑了可以再煎一碗。”


    梁瀟搖頭:“你太小,身子太弱,會有危險。”


    薑姮覺得厭煩:“那你想怎麽辦?”


    梁瀟垂眸想了許久,道:“也許……也有可能是我的。把他生下來,找個偏僻的小院子讓他住,將來,我們總會再有孩子的。”


    薑姮覺得梁瀟怕是瘋了。


    把孩子生下來,找個偏僻的院子讓他住,對他不聞不問,讓他看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們在父母寵愛下圓滿長大,而他隻能終日麵對冷壁孤垣,淒苦度日。


    明明他也是有父母的孩子,明明他沒做錯什麽。


    然後看著他一步步性情扭曲,變成另一個梁瀟嗎?


    這算什麽?大怪物生出的小怪物麽?


    薑姮感到無盡的疲憊,閉上眼,哀求道:“求你做件人事,再給我煎一碗墮胎藥。”


    梁瀟凝睇著她,他天生一雙美麗鳳眸,如墨如水沉沉冷冷的黑,渺如煙河,浩若夜空,塵世間萬千情感糾葛都不能染上半分色澤,掀起半點波漪。


    他仿佛天生就該是無情無欲,冷心冷血。


    “我說了,孩子大了,你身子太弱,強行落胎會有生命危險。”話說到這,已經沒有多少溫度。


    梁瀟麵上浮過幾分猜疑,冷銳掃過薑姮的臉,“你不想活了?知道辰羨死了,所以想隨他而去。”


    薑姮倚在紫綬美人靠上,無言以對。


    她深感絕望,如果後半生都要被困在這樣一個人的身邊,那該是一件多麽痛苦煎熬的事。


    梁瀟卻愈加篤定自己的猜測,自被衾下摸出她的細腕,捏住,道:“辰羨死了,可還有薑國公和薑墨辭。”


    薑姮猛地睜開眼。


    他瞧著她的反應,眼底那抹慌亂漸漸淡去,恢複一貫沉定自若的冷漠:“我能救他們,你若想他們活著,就得乖乖聽我的話。”


    薑姮騰得傾身,反握住他的手,“真的?”


    梁瀟道:“辰羨已經死了,他們自然就不必死了。”


    薑姮聽不懂梁瀟的話,再追問他也不肯與她多說。她知道,梁瀟這個人惡劣偏執,瘋癲狠毒,可至今沒有失信於她,答應她的事都做到了。


    想來,他是不屑於欺騙。


    不過半月,淳化帝頒旨,褫奪薑國公世襲爵位,收回麾下所轄十萬大軍,賜薑照臏刑。


    薑府被抄家,所有資財充公,十五歲以上男丁流徙成州,女眷充入樂籍,非大赦不得贖。


    而在這道聖旨之前,淳化帝先一步為新晉靖穆王世子梁瀟和薑家鄉君薑姮賜婚,因而,薑姮並不在要被充入樂籍的名單中。


    那時靖穆王病重,梁瀟命人用猛藥吊著他一口氣,不許他死,免得要守孝三年推遲婚期。


    婚事準備得很倉促,仿佛在與天爭光陰,成婚前的一日,梁瀟帶著薑姮去見了父親和兄長。


    他們將要披枷帶鎖流放成州,梁瀟求了崔皇後,她在淳化帝麵前再三懇求才免去父子二人的黥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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