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兄長為什麽這麽恨舅舅一家。


    當年父王撂下母親和他們兄妹回京成親時,給他們留下了些銀錢。若用得好,那些錢足夠他們衣食無憂過一輩子了。


    可偏她這舅舅不學無術,貪財好賭,將錢全都搜刮去揮霍一空。


    後來兄長生病,無錢醫治,母親不得已賣了他們才七歲的姐姐。


    那姐姐是母親和別的男人生的,一直對外誆稱是丫頭。


    梁瀟幼年時是姐姐在照顧,生了場病燒得昏昏沉沉,再醒來時卻已不見姐姐,他順著吳江河畔跑出去很遠,哭求人牙子告訴他把人賣到哪裏去了,人牙子也無從說起。


    風月之地人口買賣是在尋常不過的事,他經手的人太多,實在想不起。


    往事淒清幽冷,若細細咂摸,總會品出些帶血的滋味。


    薑姮回了自己的小院,迫不及待換下沉重禮衣,穿一襲輕薄柔軟的紗衣,坐在窗邊翻看書冊。


    隻翻了幾頁,便聽見西跨院那邊傳來哀嚎。


    極渺的聲音,根本辨不出是誰發出來的,但薑姮直覺是許太夫人,因為除了她,這府中恐怕沒有人敢在梁瀟麵前這麽放肆。


    這聲音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消弭於塵,回歸寂靜。


    棣棠悄悄湊近薑姮,小聲說:“我覺得靖穆王活得真累,跟誰不知道他的底細似的,一天天徒勞遮掩。”


    薑姮不理她,她又道:“我剛剛偷偷出去看了,女人孩子一大堆,抽抽噎噎地被趕上馬車,從後角門送了出去。”


    “女人?孩子?”薑姮詫異。


    棣棠道:“太夫人時常接濟她這弟弟,倒也娶了妻妾,生了孩子。有幾個女孩子十五六歲的樣子,管靖穆王叫表哥,我猜太夫人就是打的這主意……”


    話音未落,寢閣的門被踹開了。


    梁瀟麵容森冷地進來,指著棣棠:“把這丫頭的眼挖了,舌頭拔了,丟出府去。”


    閣中人驚駭不已,一時定住,待看見烏壓壓的小廝湧進來,才想得起來伏地跪倒。


    棣棠躲去薑姮身後,薑姮展臂將她護住,小廝們連抬頭看一眼薑姮都不敢,更遑論去與她搶人,躑躅難前,一時僵持住了。


    梁瀟走到近前,目光灼灼盯著薑姮,道:“這丫頭偷窺主家,搬弄唇舌,合該如此。你早該懂事了,這裏沒人慣著你。”


    薑姮不肯讓,護著棣棠步步後退,一直抵到牆邊癭木櫃上。


    第8章 .  和離   梁瀟,我們和離!


    她仰頭,暗淡暮光鋪陳於麵,將眉眼勾勒得淒惶,“她是我的陪嫁,我什麽陪嫁都沒有,隻有她和籮葉,求你,不要讓她離開我。”


    “什麽陪嫁都沒有?”梁瀟譏誚:“你不是跟羽織說那些銀票是你的嫁妝?”


    薑姮咬住下唇:“我不這樣說,她不肯收。”


    “不收就不收,那說明日子還能過下去,你操什麽心?”


    薑姮不知該如何應對,明明已經很小心,如履薄冰,可還是事事不如他意,全都翻撿出來清算,又是罪責。


    她懼怕梁瀟,可還是不敢把棣棠交出來。


    梁瀟雙目深沉如海,陰鬱盯著她,僵持不休,姬無劍進來稟:“殿下,謝夫子來給太夫人祝壽了。”


    窗外暮色四合,一輪斜陽隱到彤雲之後,隻露出個血紅的邊影兒。王府簷下的犀角燈已被點亮,貼著紅色的壽字剪紙,落下暗昧不明的緋光,憧憧疊疊,交互錯落。


    梁瀟嗤笑:“兩個開宴前來,一個宴散了來,倒像商量好似的,怕見人麽。”


    姬無劍稽首不敢言語,但見梁瀟整袖要去見夫子,低聲添了句:“夫子說他想見見王妃。”


    這是梁瀟今日第三回 聽到這話,真是有趣,他給母親辦壽宴,倒替薑姮搭起橋,一個兩個都想見她。


    薑姮聞言眼睛裏透出些光,巴巴地看向他。


    梁瀟挑剔地掃了一眼她的裝束,道:“去換身得體的衣裳。”


    薑姮如蒙大赦,忙領著棣棠去內室。


    謝晉二十歲那年就被召入王府教書解惑,眨眼一瞬,二十年光景流逝,再來王府,見紅牆黛瓦,富麗堂皇如昔,舊人許多都已不在,不禁唏噓。


    他是辰羨的開蒙夫子,因受辰羨牽連,前些年也落拓了一陣,漸漸熬過來,再也回不到當年鼎盛時的名望和地位。


    但他毫不在意。


    穿過一爿花圃便是偏院,這裏雜草叢生,荒蕪冷清,一看就是廢棄已久。


    這是梁瀟少年時住過的院子,也是在這裏,謝晉發現了這個命運多舛、卻又不甘認命的少年,將他從漆黑角落帶到陽光下,領聖人教誨,習百家言論。


    從此鴻雁展翅,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站在單簷角梁下,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回過頭,見梁瀟和薑姮並肩過來,駢影成雙,身披斑斕晚霞光,碾過花藤樹影,甚是般配和諧。


    謝晉想起辰羨,不免傷慨,卻急忙掩去,怕叫人看出端倪,快步迎上去,笑道:“姮姮。”


    從前教書時他就偏心薑姮和薑墨辭,薑墨辭也便罷了,好歹是個勤懇聰穎的好苗子。


    薑姮倒好,天天不學無術,謝晉卻偏偏不肯放棄她,耳提麵命,諄諄教誨,但凡她心情好想念點書時,他恨不得把她當祖宗供著,反過來給她端茶倒水,砸核桃剝栗子。


    這些往事梁瀟記得清楚,不禁調侃:“夫子的心眼都快偏到天上去了,這麽些年不見,隻想著姮姮,也不叫我一聲。”


    謝晉笑道:“靖穆王權勢滔天,人人恭敬逢迎,我想叫一聲‘辰景’,卻又不知是不是僭越。”


    梁瀟眉眼溫潤,唇角有一點偏斜的弧度:“夫子這話說的,若辰羨能活到如今,也該襲爵,您會對他說這樣的話嗎?”


    他言語隨意,狀若玩笑,卻實打實堵噎住謝晉。他一怔,總歸是燕趙鴻儒,才思文思俱敏,反應又快,道:“辰羨可沒有你的能耐,到不了你如今的地位。”


    這話梁瀟大概是受用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這一空隙,謝晉又去看薑姮,仔細端詳她,柔聲問:“怎得眼睛紅了,可是哭過?”


    她剛剛護著棣棠哀求梁瀟時掉過幾滴眼淚,但來時補過妝,早用鉛粉細細蓋住了,沒想還是被夫子一眼看出。


    她看梁瀟,梁瀟也看她,溫脈含笑,親柔體貼地湊近她,道:“是有些紅,早告訴你不要貪睡,仔細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著。”


    薑姮稍顯怔愣,反應慢了半拍,才擠出一點羞赧,垂下眉目。她猛地想起什麽,抬眼看向謝晉,道:“我有東西要給夫子,夫子一定要等我。”說罷,拎起曳地衣裙,飛快跑出去。


    梁瀟凝著她的背影,劍眉深蹙,眼梢如焠薄霜。


    謝晉歎道:“你說我偏心姮姮和墨辭,這話倒不假,你也該知道為什麽。”


    梁瀟未防他突然扯舊事,很不想聽,可這文人儒雅敦厚,最不會看人眉高眼低,竟兀自傷懷起來:“當年薑國公在閩南領兵,一雙兒女留在帝都為質,世代武勳,滿門忠烈,卻要骨肉分離,讓人如何不心疼。”


    梁瀟看出來了,這些人合該倒黴,合該命途中落,因為他、辰羨還有薑家那一家子人都是一樣的,天天心疼這個心疼那個,當自己救世神一般,隻差披上袈裟立地成佛。


    他不耐煩,不說話,不妨礙謝晉追溯過往,絮絮叨叨一通,薑姮回來了。


    她抱著那個盛滿了讀書時記下的紙箋匣子,鄭重交給謝晉,期望他給自己解惑。謝晉還是從前那副倒黴樣子,一聽薑姮想讀書,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場合,立即滿口應下,承諾三日之內必給她把批注做好。


    天黑了,梁瀟留謝晉用了飯,派人送他出府。


    帝都街衢縱橫,人煙如織,他心事重重穿過幾條街,正要打尖,衣袖一緊,被人扯進小巷裏。


    卻是薑墨辭。


    薑墨辭跟了他許久,一直等到王府的腿子走了才現身,抓著夫子來不及寒暄,隻問:“您可曾見過姮姮?可覺得她有些不對勁?”


    謝晉心裏有一點疑星兒,可找不到破綻,聽薑墨辭描繪一番,也覺得蹊蹺,忖度良久,低頭看了看懷中書匣,道:“我還得回去送匣子,過幾日再探一探那王府。”


    夜間,天邊彤雲驟斂,雷聲轟鳴,淅淅瀝瀝落下雨來。


    薑姮中途醒來時,見一室燭光熄滅,隻留根紅燭在妝台,薄霧緋影,點點幽惑,照出人影朦朧。


    梁瀟坐在妝台前,半披著寢衣,手邊一隻金酒樽,白玉壺。


    聽得動靜,他未回頭,隻輕蔑一笑:“醒了?”


    薑姮坐起身,隨著動作被衾滑落,露出一片白皙柔潤的香肩,發絲淩亂,一些垂在身後,一些落在胸前,半遮半掩著脖頸和鎖骨。


    梁瀟的聲音自那一點光影流轉裏飄過來:“就你這樣,當初若真送你去了教坊,你要憑什麽活下來?”


    窗外蟲鳴嚶啾,襯得閣中幽然沉寂。這樣安靜,薑姮的心也靜下來,難得有一種雪光清澈的靈透。


    今日事不如意居多,但梁瀟最介懷的應該是他舅舅拖家帶口的來了,恰被棣棠探知,又回來告訴她了。


    這是他不能碰觸的隱秘,每回掀出來,就要對她惡語相向。


    最初薑姮會跳起來和他吵,但辰光消磨至此,整整七年,她習慣了被整治被羞辱,倦怠於爭論吵鬧,那是沒有用的,隻要他不羞辱她的家人,說她什麽都無所謂。


    她在黑暗中坐著,不接話,隻攏了攏被衾裹住自己的身體,默默看他。


    銀釭香爐裏飄出一縷煙,清雅的蘅蕪香,甘甜芬芳,鎮靜寧神。


    梁瀟滿飲一樽酒,道:“夫子疑心我對你不好,姮姮,你說我該對你好嗎?你配嗎?”


    薑姮低頭看自己的手,她沒有如京中貴婦時興的那般蓄長指甲,修剪得短短的,一道圓潤流暢的弧度,薄薄乳白中透著紅潤,塗一層淡粉色的蔻丹,似有若無,嬌而不妖。


    “你說話啊,你不是最會騙人的嗎?”梁瀟側首,投落在牆上的影子隨著晃動,月光皎皎,落到他半邊麵頰上,勾勒出豐神俊朗的容顏。


    薑姮淡淡道:“我沒有騙你。”


    說完,她躺了回去,要睡。


    梁瀟扔掉酒樽,欺身上床,將手探向薑姮。


    原本溫馴縮成一團的薑姮倏然炸毛,將他的手打掉,裹被衾貼著床壁挪動,尖聲叫:“我說了我沒有騙你!這七年我說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信!你既然不信我,何苦要與我糾纏,給我一封和離書,我走就是。”


    第9章 .  辰羨   和辰羨圓房……


    她今日終於掙脫束縛,短暫地領略了外麵的光景,見到了兄長,見到了夫子,還有那群可愛伶俐俏容明媚的姑娘。


    被陽光照過,就不會甘於井底。


    梁瀟詫異於她的突然反抗,眼底浮上冷怒,添一點興味,糅雜成奇異殘忍的光,牢牢將她鎖住。


    窗牗上傳來幾息碎響,茜紗上人影憧憧,大約是守夜的侍女聽到響動,卻又不敢進來。


    梁瀟抄起床邊的出戟方瓶扔過去,一呼散開,天地皆靜。


    沒有人敢進來,也沒有人能管,她的生死捏在他手裏,他可以讓她生、死、抑或生不如死。


    梁瀟慢條斯理地挽袖,上前抓她,她少年時習過一點武,身姿矯捷輕敏,可這並不礙事,至多隻是讓他遲些抓住她,他的武藝是在被毆打虐待裏紮根的,在屍橫遍野的疆場上錘煉出來的,對付她,綽綽有餘。


    他逮到她,將被衾扯開,把她摁住,任由她踢打掙紮,對上她的雙眸,漫然道:“讓你走?你要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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