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斬道:“走了,調了後麵六萬大軍走,現在咱們這兒到燕主的大營防守很薄。”


    裴謙吞了一口口水,他這幾個月算是人頭別在褲腰帶上跳舞,每日裏把臉上的胡子打理得柔順有型,唯恐在熟人麵前露了形跡。


    “十萬嘯雲軍,八萬燕國中軍……嘯雲軍要是不反,陛下得一人扛十八萬大軍,粗略一算,那可是十倍之敵。梁哥兒,咱們能行嗎?”


    “那咋不能行?”梁斬傲然道,“你家皇帝隻要扛到天亮不死,就夠咱們把燕國這軍陣衝爛了。”


    聽得他這句話,裴謙這才鬆了口氣,道:“梁哥兒,起先我還怕你們不樂意,就算沒有不語,投了燕國照樣高官厚祿。”


    梁斬哼了一聲,道:“灑家可不是因為打不過你家皇帝老兒才招安的,乃是看在夏大人的麵子。再說,北燕這些年是個什麽德性,灑家住霞州的不比你們清楚?”


    裴謙動容道:“辛苦兄弟們了。”


    “辛苦啥,倒是你們那些中州大營的將士,再在俺們寨子裏逍遙幾個月,隻怕就不樂意回去了。”梁斬起身,走出指揮營帳,將軍令一拋,一支煙火放上漆黑的天穹。


    “兄弟們,熬了幾個月了,動手了!”


    夜空之下,攻城的砲車一輛接著一輛地停下,如同巨大的骨骸停在戰場上,潑滿了血光。


    桐州城城門大開,在帝江上登岸、進入桐州城的魏軍一路從城中殺出,眼前燕軍那人山人海的大陣,已經如同被一把鋼刀斬穿一樣,露出了整個帝國致命的心髒。


    那是朱明所在的大營。


    ……


    大軍決戰,最忌變數。


    當帳外遠方傳來明顯帶著魏國口音的喊殺聲時,朱明終於曉得他中計了。


    “……那三江會的梁斬受命調軍時,偽造軍令,騙主帥真正的魏主在燧州城,那些將領貪功,帶了八萬大軍去了燧州,這才被三江會端了前線……”


    呈報軍情的將領還未說完,就被朱明一劍斬了腦袋,隨他帶血的劍指向了秦不語。


    “賤婦,你帶著魏軍詐降於我?!”


    寒劍揮下之時,公西宰忽然輪椅一轉,單手接住朱明的劍。


    “陛下。”血從公西宰的虎口處流下,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眼下不利有三,其一,西陵公主不在,韃靼人不會聽話留在軍中防守;其二,中軍被引往燧州,大營隻有五萬原朔州軍;其三,三江會馬上會與桐州城的魏軍兵合一處,如今外麵的大軍隻怕雙倍之於我們。”


    公西宰吐出一口常年淤積在心口的鬱氣,盯著朱明道:“眼下能救陛下的,唯有嘯雲軍。”


    “你想說什麽?”朱明雙目赤紅,又重複了一遍,“你想說什麽,朕多年來待爾等不好?!”


    公西宰正視著朱明,這麽多年以來,他曉得眼前這個從朔州起兵,一步一步打下江山的君主有多狠。


    而他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了明顯的心虛。


    “原來陛下知道,那臣……可能是臣最後一次問你朱明。”公西宰厲聲道,“秦家的叛國案,當真是你燕國夥同樂修篁一手策劃,騙我嘯雲軍反出大魏?!”


    外麵的喊殺聲逐步逼近,朱明終於明白了公西宰的意圖。


    “原來、原來是這個,你想聽真相。”朱明握緊了劍刃,始終沒有低下他高傲的頭顱,“所以,倘若沒聽到真相,你就不會讓嘯雲軍來救,對嗎?”


    “我曉得真相,小姐已經把西陵公主獻計的事告訴我了。但我要替秦公聽你說,當年爾等先放言要過江取秦姝,後構陷秦公謀反,取兵符騙開帝江關之事,你朱氏兄妹是否為主謀?”


    字字句句皆是逼問,朱明終於感到了一股冷意。


    那仿佛是陰謀之下,那些骸骨在地底仰望他的目光。


    “笑話……”


    朱明喉嚨微微顫抖,他少年時蒙封逑侮辱,自臥薪嚐膽起勢而來,篳路藍縷建下這份江山,何曾受過這等要挾?


    “告訴你又能如何?告訴了你……你不是照樣要殺我?”


    “我隻要聽你說!”劍刃深深地割進公西宰的手心,他青筋迸出,道,“就當著小姐的麵,當著秦家僅存的血脈的麵,你說!我嘯雲軍這麽多年,竟是認賊為主!”


    朱明赤紅的眼睛轉向秦不語,厲聲道:“刀斧手何在,先殺了秦姝!”


    帳外的守將士卒立刻進帳,公西宰大喝一聲:“我看誰敢!動小姐之後,我今日必也會死在此地,嘯雲軍上下得我心腹傳令,亡爾燕國隻在須臾!”


    朱明陡然啞了。


    眼前這一老一少,眼中皆存死誌,他一個都殺不得。


    殺了一個,另一個隻要馬上自殺,嘯雲軍就會立馬叛至大魏,他會死得很慘。


    “公西伯伯。”


    就在這對峙中,秦不語緩然出聲,寒刃反射出的光落在她臉上時,進帳的燕軍士兵不由得紛紛移開了劍鋒。


    “北燕欺瞞嘯雲軍叛離,但當年大魏本為亂世,亂世求存,非不忠不義。多年來,他北燕與嘯雲軍,雖無君臣之信,卻有恩養之義。”


    “小姐……”


    “嘯雲軍是家祖所立,卻不必將我族之仇負累在肩上,有仇的,是我秦家與他。”秦不語幽然的目光看向朱明,“同樣的,我‘今夜’說這句話,是看在你是睚眥的生父份上,替他全一份未曾謀麵的孝義。”


    提到睚眥,朱明這才想起,他那個同常後在魏國留下的兒子,是被眼前這個秦姝養大的。


    他覺得頗為荒唐,秦家的遺孤那麽恨他,恨到排布了這一場亡國之戰,要把他逼到這個地步。


    但反過來卻還顧念那一份子虛烏有的情。


    都是負累著家仇,她憑什麽?


    她憑什麽沒有像他們兄妹一樣,一個不擇手段,一個貪婪為樂?


    憑什麽還保留著一份傻子一樣的人性?


    公西宰緩緩合上眼,對著帳外道:“發信火,通令嘯雲軍袖手罷戰,給他們留條生路。”


    袖手罷戰,既不同魏軍打,也不來救朱明。


    這是最後的仁義。


    “朕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那孩子……”朱明理了理略顯狼狽的衣襟,道,“還有點用處。”


    秦不語安靜地看著朱明率領殘軍離開,公西宰望著她,道:


    “小姐,你不該放過他。”


    “我知道。”


    “今晚對魏主也凶險非常,其實朱明隻要不撤,等在軍中,一旦魏主拖不住那大軍夾擊先敗了,那情勢就徹底翻轉過來了。”


    “不言說,她不知道去哪裏的時候,跟著那個人走就不會走錯。我想,我也該相信他可以,況且……”


    秦不語抬眸看著軍帳外的天色,那是破曉的曙光。


    “我說的是‘今夜’。而今夜已經過去,天該亮了。”


    ……


    熟悉的朔京古道,又是熟悉的朔京古道。


    馬蹄聲在雪地上踏出一排泥淖,朱明隻覺得眼前的山道、雪鬆、界碑,一切都勾起了七年前他在這條古道上被一個意氣風發的年少之人如同山匪劫道般劫了個正著。


    ——沒想到吧,爺先來找你了!兄弟們,把這人頭帶回去,看那老禿貓怎麽說!


    彼時的封琰,帶著一幫幾乎是被騙到燕國來的奇襲軍隊,就敢深入朔京劫他的道。


    脖頸上的陳舊刀痕隱隱作痛起來。


    隻差半寸,燕國就真的亡國了。


    而他活下來了,奇跡般地活下來了……那時他就篤定這是上天再次給他的機會,讓他奪魏國江山的機會!


    可憑什麽?現在又是他狼狽回朔京!


    “陛下,再往前就到防區了。”身後的親軍們不免鬆了口氣,“倘若那魏主真的在燧州,此時此刻也正被嘯雲軍和咱們的中軍糾纏著,等過了今夜,他不一定能扛得住。”


    其他人連連點頭:“就算正主在桐州,他們也不可能比我們快,這裏是安全的。”


    朱明當然知道,可他就是隱約有一絲不安,等回過味來時,他陡然勒住了轡頭。


    “不對!”


    一些細節此時此刻在他腦海中慢慢回攏。


    “嘯雲軍的人不是傻子,尋常的魏國將領說什麽還家眷,豈能輕易取信?除非那燧州城裏的正是封琰!”


    一國之君,一言九鼎,隻有這個份量才足以讓他們動搖。


    在這個前提下,公西宰才有把握讓嘯雲軍叛,才能用來威脅他。


    “啊!”朱明暴躁地大吼一聲,一鞭子抽在旁邊的雪鬆上,撲簌簌的雪花落下時,他對著空蕩蕩的古道大喝道,“時不與我!時不與我!”


    就差那麽一點,其實他隻要坐鎮軍中,他的大軍就拚死扛著那三江會和桐州城的魏軍,扛到燧州城的封琰戰死,扛到他的大軍回來同他匯合,他就贏了。


    偏偏他退了!


    周圍的燕軍將領們一個個也回過味來,一時間個個聲音顫抖,勉強道:


    “陛下,好歹那魏主不可能突破重圍,眼下咱們還是……”


    旁邊的雪鬆上,雪花撲簌簌地落下,卻不是因為朱明那剛才充滿鬱憤的一鞭子,而是來自這朔州古道前方的馬蹄聲。


    響亮、健碩,是南方的馬。


    暗藍、金黃、橘紅色的天光依次染過頭頂上北地的天穹,迎著光的地方,古道的另一側,老地方,老人馬……以及一張比之當年成熟、銳利了不少的麵容重新出現在了朱明眼前。


    朱明的喉嚨尖銳地疼痛了起來,遠遠地,他就看到封琰臉上還沾著血,帶著無數沾血的鐵甲之士,看樣子是剛從燧州那邊的戰場,殺過一場才堪堪抄近道趕過來。


    “你多少年沒帶過兵了?所謂大燕中軍,是真的廢。”


    朱明如同咬碎了這兩個字一般:“封……琰……”


    “那句話怎麽說的?”


    封琰素來冷峻的麵容上終於露出了他酣戰時最張狂的一麵,他肩上扛著的刀劃過一輪如冷月般的弧線,刀尖所指之處,是朱明驚怒交加的臉。


    “你已經被我將死了。”


    第126章 奪位


    同一個日升日落間, 煬陵度過了宮亂的一夜。


    這一夜間,整個內閣當值的大多數魏國官場的都被押在宮中,四麵宮門都被禁軍死死地封鎖起來。


    起初, 宮中還嚴防死守, 賀家率領的新禁軍以“有刺客殘黨”的名義把控了起來,等到了天亮,宮禁還是把手森嚴, 連輪值的閣臣都不得入。


    到了午時,一封軍報隨著快馬從煬陵城北門送入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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