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要,這兩個字透露出許多含義。


    泰合年間,名為泰合,卻是蒼生塗炭的一代。封氏皇族,從皇帝到三個位高權重的藩王,一個個橫征暴斂,貪婪無道……可以說,當時但凡有良知的將臣,都起過反意。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封氏皇族早已無可救藥,不如索性推翻了另擇賢明,方是救國之道。


    “秦公同我說,他不怕同北燕戰,隻怕同北燕久戰。每多養十萬大軍一日,朝廷就敢餓死一千個百姓……他說,為將士者,不能守衛萬民,反而坐看生靈塗炭,執戈何用?”


    “樂相不曾勸秦公反了?”這話本不該說,可封琰也是經曆過那個亂世的人,封氏皇族的荒唐他比誰都清楚。


    “秦公已七十有二,風燭殘年,便是反了又能如何,十萬嘯雲軍自是死忠,可內戰打起來,誰去守帝江關?”


    樂修篁自嘲一笑:“我們兩個老者喝了半夜的冷酒,好似個不得誌的愚鈍秀才一般,一籌莫展,末了,聽那酒館裏沒生意的說書人唱了一段前越秦楚的曆朝舊事,便想……罷了,該是到王朝更迭的時候了。”


    言下之意,外有北燕虎視眈眈,內有三王作亂、昏君禍國……大魏已無可救藥,秦公那時便已心灰意冷,決定開關放北燕南下,接受亡國的事實。


    “不管陛下信不信,那封密信,是秦公手書,兵符也是真的……可以說,那便是秦公的絕筆書。”樂修篁歎道。


    封琰默然。


    秦公是尋死,聽起來是再合適不過的解釋了。


    他一死,十萬嘯雲軍認定是昏君和藩王逼死忠烈,那樣的朝廷已不值得效忠,開帝江關放北燕大軍南下,來個改朝換代,也是破罐子破摔的結果。


    合理,很合理。


    這也就解釋了,樂修篁為何在未事發之前,對秦不語是保護的態度。


    他本就知道秦公是無奈為之的,可叛國就是叛國。


    如果這就是真相,那秦家到底還是叛國了。


    “事情便是如此,陛下可還要其他的解釋?”


    見封琰似乎默認了,樂修篁叉手一禮,正要離開時,卻聞他笑了一下。


    “樂相,你親眼見過兵災嗎?”


    樂修篁頓住了步子,看向封琰。


    “北燕借著韃子的勢起家,軍隊頗有韃子的習慣,每攻打下一個地盤,便要搶掠財物婦孺,成年男子遇到就殺光,耳朵還要割下來點數,可以說所過之處乃人間煉獄。”


    “樂相字字句句,皆是亂世人之無奈,若放在當朝講,眾卿必會泣涕慨歎……然樂相忘了,我亦是沙場開國之輩。”


    封琰眼底宛如燒著一團帶著硝煙的血火。


    “我若是秦公,隻要有半分良知,哪怕殺至最後一人一馬,血塗帝江關,也斷不會放任中原百姓任敵國魚肉!”


    樂修篁麵上的滄桑似乎消失了,他像是一具骸骨一樣,漠然地看著封琰。


    “可陛下,”他微微仰頭,隱約帶著諷刺地、慢慢回道,“您……沒有選擇,而臣給陛下的路,永遠是對的。”


    這是獨屬於一個權相的傲慢,他篤定君王並不曉得真相。


    “臣知道陛下在想什麽,殺我……太簡單了,可這樣不好。”


    “臣不應該死在宮裏,這樣有礙於朝廷的名聲……最好,是……”


    樂修篁臉上露出思考的神情,很快他為自己搫劃了一個死局,開懷地說道:


    “對,最好是陛下遇到難以鏟除的奸佞時,就讓我被他構陷而死,等到利用完他時,再平反處置了他。”


    “千秋盛世,是要拿聖人的命來填的。”


    最後一絲夕照的光從琉璃窗上緩緩收束、消失,樂修篁,這位大魏權相的麵容終於徹底沉浸在黑暗裏。


    ……直到他身後照來了一束光。


    夏洛荻踏入殿中,眉睫上還沾著隨著黑夜降臨的霜雪,她的手指凍得發紅,指尖卻是握得死白。


    “老師。”


    她口中隨著白氣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兩個字。


    “如果成聖是非人之道,那你確實做到了……若這樁叛國案裏真的有叛徒,那唯一的叛徒,就是你。”


    第93章 是非


    “老師說了一個故事, 我也來給老師講一個故事。”


    雪光落滿了宮殿,將前朝所有靡麗奢華的遺跡都照出了重重鬼影。


    夏洛荻是狼狽的,她站在那些鬼影中, 似哭似笑地,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洛郡秦家府中常掛著一幅‘愚公移山’的掛畫,府主秦公也常以愚公自喻, 教導兒女子孫——世上難事如山, 避開一座,下一座隻會更高更險,永遠走不出一條坦途。”


    “泰合年間, 那是何等的亂世。人心思變,連軍中幾十年的宿將公西宰都不時暗示秦公可率領麾下嘯雲軍爭一爭這天下。”


    “但秦公曉得自己老了, 三個兒子都早早死在亂戰中,便是宿將以死相挾, 他也隻是笑而回道——世上豈有古來稀的開國主。”


    “家國內外交困, 他亦日夜苦惱。這時,便有一位往年之交,秦公口中常稱其為‘救世書’,有張良、諸葛之才, 此人遍識經典, 認為家國凋零,乃為皇族貴胄腐爛,既已入亂世,不妨便用亂世終結。”


    “他向秦公說,當今之世, 指望昏君幡然悔悟斷無可能。不如讓秦公效仿伊尹, 先以精銳重兵鎮壓煬陵二王, 軟禁天子,啟用能臣救世。而昏君常年受所謂‘仙丹靈藥’所蝕,壽歲必不久長,再扶有能為的明主上位,以昭中興。”


    “他確有救世之才,否則也不會一拜相便立即拿出一整套裁撤冗官、定土安民、聯番抗燕的救國大策來。而這份‘救世書’,他當時也一定給秦公看了……當然,秦公歎為觀止,他開始對救世論調有了信心。”


    “可煬陵不可能讓手握重兵的秦公隨意進入煬陵,於是‘救世書’便大膽獻計——先以一份真實的叛國密信取信於韓王、趙王,以叛國罪為名單召秦公入煬陵。而秦公一旦進了煬陵,以其威望,內中三大營將領必會倒戈相投,屆時再以十萬嘯雲軍南下,清君側以救世。”


    說到這,夏洛荻笑了一聲,一步步走近這個亂世之中給她活下去希望的長輩。


    “這籌謀很好,秦公相信那份救世書……而後來這份救世書也確然有大用,七年內靠著半壁江山將國力自泥淖之中養成參天大樹,曆朝哪代賢臣有這般能為!”


    “可誰曉得,當秦公聽了他的計,用真兵符加蓋的密信成了最後刺向他的刀,而他身側托付兵符出去的親衛,那個潞洲出身的親衛,試圖逃向潞洲投奔原主,卻被截而殺之……其帶出的兵符和秦公的遺言。”


    “秦公本不用死……是你背叛了他。”


    秦公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孤零零地在群狼環伺的煬陵城裏時,該是怎樣地絕望。


    夏洛荻不敢想,她隻怕自己一想,便要撐不住了。


    “我得想想……”樂修篁還是一副無喜無悲模樣,良久,他回憶起來,道,“秦公那封隨兵符帶出來的書信,卻還是沒有怨懟於我,隻說自己困於煬陵,嘯雲軍必然嘩變南下救他。為免帝江關不失,兵符須得交托給他的宿將公西宰,囑咐他萬不可下煬陵來救他,死守帝江關,殺至最後一人也不可讓北燕南下屠戮百姓。”


    但兵符到了潞洲,就被人截住,所謂“死守帝江關”的軍令到了嘯雲軍那裏,就變成了“秦公已為封氏皇族逼迫而死,倒不如開關掀翻這狗朝廷”。


    樂修篁的手在史書上抹去了秦公的名字,三代功勳世家,守疆將門,就這樣徹底淪為了叛國賊。


    殿內一陣靜默,良久,樂修篁才說道:


    “我錯了。”


    “我這一生,有過兩個錯誤。”


    “一是誤判北燕朱明為天命所選,以為他能驅馳南下,改朝換代。”


    “二是沒想到靈州一個年輕的藩王,能打得三十萬北燕大軍铩羽而歸。”


    “而我誤判了局勢,若不是當年把十萬嘯雲軍送了北燕,那朱明不一定能活到現在……要麽燕勝,要麽魏起,最為惡劣的局麵,就是如今的割據之局。”


    他說到這兒,又轉向夏洛荻:“為師曉得你想問這麽多年,為師是否對秦家有所愧疚……”


    樂修篁低下了頭,而下一句話,卻並非是什麽愧疚之言。


    “這是國戰,一家一族之命,太渺小了。”


    秦家幾百口人命,這麽多年的罵名,她和不語被毀掉的一切,從來就不在樂修篁的考慮範圍之內。


    ……從來都不。


    “拿下這瘋子。”封琰說罷,殿外無數甲胄湧動,將樂修篁帶出了殿外。


    “陛下。”


    樂修篁在門外停住了步子,一臉平靜地回頭道:


    “用完我之後。老臣很期望她能成為下一個我……她太合適了。”


    “這不是得失,乃是非,是非都混淆不清,汝不配教君王如何用人。”封琰沉聲道,“丞相樂修篁,即日起罷相奪爵,收押大理寺,以待徹查,”


    塵埃落定後,整個藏珠殿回歸了靜寂。


    “我……曾經很想成為他那樣的聖人。”


    如果用心去看夏洛荻的雙眼,會發現那眼中已無恨怒,隻有一潭死水。


    封琰沉默地走上去,任憑夏洛荻將冰冷的身體重重埋進他懷裏。


    “我一度想著,倘若秦家真的叛了國……也隻有成了他那樣的聖人,用這條命來贖罪,才能斷了我一切念想。”


    “可我終究隻是個凡人,我沒有那麽無私……我想報仇雪恨,想帶著不語回家,想日日看到你。”


    七年了。


    這顆心封凍了太久了。


    封琰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等到這句話,隻是此時說來,卻是滿腔澀然。


    “……我帶你回家,回洛郡,就現在。”


    ……


    與此同時,煬陵以東。


    後知後覺的官兵直到三江會的綠林大搖大擺地駕車從東城門衝出去足足一盞茶後,才集結起五百人的追擊隊伍,順著歹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見了鬼了,怎麽今天羽林衛、金門衛、虎門衛全都調出去操演去了……連兵馬司的統領都回鄉探親了。”


    兵馬司好不容易湊齊人,待出城門,那三江會綠林的馬車早就跑遠了,隻能一路攔下官道上的路人詢問去向。


    早知道今日是大理寺要審那秦姝,便該多帶些人來。天子腳下,被一夥綠林青天白日地劫走了秦姝,明日第一個要問罪的就是他們。


    “追!不準停,哪怕追到青州去都要追!”


    官兵們叫苦不迭,直至天色黑沉下來,才在一條無人的官道岔路上追上一輛廢棄的馬車——車廂被拋棄在原地,隻帶了馬匹走,那就更快了。


    正一籌莫展之時,後麵有人打馬而來。


    “你們是怎麽辦事的?城裏出了那麽大的事,竟然沒關城門?!還讓綠林走脫了?”


    一見來人,兵馬司的副統領頭都大了,連忙下馬賠罪道:“裴侍郎,天色已黑,賊人恐怕走了岔路,我等無能為力啊,隻得等明日通令州府……”


    “還等明日?”裴謙勃然作色道,“明日傳到陛下麵前,爾等官帽難保不說,隻怕要下獄追責!何況都追到這兒了,不如分兵去追!”


    那統領一咬牙,五百人分作兩撥二百五,各自從岔路而去,其中一路由裴謙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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