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清鍾又暗歎了一聲夏洛荻這天人之胎流得巧,放一個樂相在這裏,直接耳根清淨,等扯完了他再現身就好得多。


    “樂相,下官以為,此事可行。”便有一個都察院的愣頭青出列,道,“下官是三法司之一,雖未參與審理秦家叛國一案,卻也曉得民意難違。如今那秦姝身上是非不清,長留我大魏之中,必會鬧得人心惶惶,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這樁麻煩送去北燕,也算是兩全其美。”


    李太師搖了搖頭,道:“樂公,此事不妥。我朝自中興以來,上下一心圖強,為的便是有朝一日令神州一統,一雪先朝之恥。若答應了北燕,難免讓天下人有所聯想到前朝時‘獻女乞降’之事,陛下英雄了得,豈能因此事聲名受累?”


    “太師此言差矣。”在座閣老中的賀公道,“據老夫所知,秦國公一案曆時久遠,相關之人幾乎皆為先帝所處斬,其餘也死於戰亂之中。刑部上下如今查得焦頭爛額,委實無從著手……隻要沒查出讓人信服的證據,這樁案子就決計翻不了,與其懸而未決,倒不如做個決斷。”


    言下之意,就是讓秦不語要麽死,要麽嫁。


    “哼。”李太師冷笑一聲,道,“賀老兒,你倒是慣會耍弄機巧,昔年秦國公鎮國大將時,也曾在先帝刀下救過你一命,還抬舉你做了節度使出京避難。如今他秦家隻剩下個孤兒了,你竟還能說出這般話。”


    賀公臉色也沉了下來:“老夫萬事以國為先,太師既惦念先朝至斯,留在本朝倒像委屈了似的。”


    閣老吵架,下麵資曆淺一些的官員根本不敢插嘴。直到樂修篁看向在座官員中的聞人清鍾:“鴻臚寺卿,你想個法子吧。”


    聞人清鍾正在看戲,不想突然被點到名,一時有些呆滯。


    “……昂?”


    高太監咳嗽了一下,道:“各位大人,老奴插個話,陛下昨日也正為此事苦惱,是昭嬪力薦了聰明絕頂的鴻臚寺卿,說是隻要問聞人大人,此事必能妥善解決,陛下是以今日對大人抱以厚望。”


    聞人清鍾:“……那下官要是沒有妥善解決呢。”


    “昭嬪娘娘說了,那北燕雖是虎狼之地,卻也以美為尊。大人公忠體國,必不忍家國大事落在一弱女子身上……為國獻身和為國賣身都是一樣的。”


    第87章 歹計


    “且容學生想想。”


    眾目焦灼之下, 聞人清鍾捏著手裏咬了半塊的核桃酥,在文淵閣裏踱起步來。


    “樂公。”賀公道,“如此大事, 交托給鴻臚寺的後生, 是否有些兒戲了?”


    李太師現在看這個賀公極其不順眼, 他講一句必杠一句:“此言差矣, 聞人這小子雖已不在樂公門下, 遇事卻頗有幾分急智。”


    賀公冷笑道:“曹子健七步成詩,他還能七步得計不成?”


    賀公話音剛落,便聽那邊的聞人清鍾道:


    “有了。”


    眾人紛紛麵露訝異,隻有樂修篁目光不變, 道:“說說看。”


    聞人清鍾情知這廂必是夏洛荻亡他之心不死, 自己被針對, 出於同門情誼拖他下水, 還挾天子以進讒言,躲是躲不過的,索性便良心發現幫她這一把。


    “此事……實則不能算一個難題。北燕之國情,重在窮兵黷武,隻有打了勝仗,其根基才能強盛,倘若吃了敗仗, 或無仗可打, 國力便會日漸衰微。眼下他們的國力便已有了夕陽之態, 依我所聞, 嘯雲軍在北燕今年已欠了半年的餉, 其軍士多有怨言。”


    李太師道:“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曉得, 可這又與秦姝有何關係?”


    “北燕要秦姝, 不止是提振士氣,還有拉攏嘯雲軍的那麽一層意思在裏麵……畢竟我們上回還回去的可不是一個全須全尾的公西宰,站在燕主的位置想,他必須有個籌碼來穩住嘯雲軍,最好的法子就是迎秦姝為後,借此取得嘯雲軍的信任。”


    “那麽問題就來了——這樣一個有大用處的秦姝,還是世上唯一能匹敵那西陵公主的……天下第一美人,現在就攥在我們手裏,憑什麽北燕想要,我們就要給?倘若要給,何不將價碼開得高一些?”


    正欲張口的群臣紛紛呆了去。


    有些今天本來想啟奏殺秦姝的臣子不由得將手裏的笏板塞回了袖子裏,他們先前隻想到秦姝是叛臣遺孤合該當死這一層,今日聞人清鍾這麽一忽悠,頓時生出些許殺了秦姝等同暴殄天物的感覺。


    顯然,許多原本想殺秦不語的閣老們就被聞人清鍾給帶跑了——對啊,現在我們才是待價而沽,憑什麽皇帝好不容易不在值,不回家躺著還要為了北燕的事在這裏掉頭發?


    該是他們北燕愁怎麽從我們手裏取到秦姝才對!得要他們割肉出血!


    “那你說說,要怎麽做才合適?”


    有了“保住秦不語的命”這個前提之後,聞人清鍾便拿出了他官場裏做生意的三寸毒舌道:“諸位大人以為,要提出怎樣的條件,才能讓北燕自願將利益最大限度地出讓?”


    群臣想起這家夥逼著北燕割了燧州、桐州的豐功偉績,一時間覺得隻要往狠了說,就是升官在望,便你一言我一語地,一會兒說要納貢、一會兒要城池兵馬,越說越過分。


    他的套路就是把所有人拉到他最擅長的渾水裏,然後依靠豐富的攪渾水經驗把人給繞死,即便人家後來覺出事情不對,後悔也晚了。


    聞人清鍾笑而不語,樂修篁開口道:“莫耽擱時間,你直言吧。”


    聞人清鍾這才道:“世上最貴者,莫過於‘價高者得’。依我看,便搶在北燕發國書之前,昭告天下,秦姝雖為叛臣之後,但因先帝曾賜婚於陛下,如今欲為皇後龍子積德,特願收其為義妹,並招親天下,有意者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國王顯貴,均可重禮以聘。”


    大臣堆裏的大理寺蘭少卿震撼不已。


    他總算明白他們部堂大人為何總是想殺聞人清鍾了。


    這鳥廝說的這是人話?把秦不語一個大活人當羊肉賣?且不說讓夏洛荻知道了不活剮了他,裴謙知道了都要摘了官帽提刀和他拚命。


    虧他剛才還覺得他保秦不語的命時良心發現了!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聞人清鍾說完這句話,當即往旁邊的柱子後麵一躲,躲過四麵八方向他飛來的鞋子、奏折、笏板等等物事,直到李太師拍著桌子大喊肅靜,才露出半個頭道:“各位冷靜,請聽我分說……”


    “還說什麽,你倒還不如殺了她了事,哪個女子被這般辱沒,不上吊尋死的就見鬼了!到時還要說朝廷逼死了她,豈不是更難看!”


    群情激奮之下,聞人清鍾解釋道:“下官話說的雖是難聽,可也句句是實情。國戰之中,錙銖必較,人命尚如草芥,何況名分,倘若將今日之事說與秦姝聽,未必她就不願……”


    言未盡,一直閉目養神的樂修篁抬了抬手,文淵閣頓時靜了下來。


    “此事……”他睜開眼,道,“可行。”


    “啊,樂相您也?”


    聞人清鍾是被樂修篁逐出師門的弟子,不齒之也正是因其做事不擇手段,有違仁義之道……沒道理在這明顯荒誕的提議上點頭。


    樂修篁緩緩道:“北燕國書至,不必速回,晾他十天半月。再回之待明年接西陵公主之時,將秦姝帶至帝江關,要求朱明讓她見一見祖父的嘯雲軍舊部再處置。”


    他說得極為簡短,其餘人品了品,卻驚覺這是一後發製人之招。


    待北燕國書一至,先不答應他們,同時放出消息教北燕的嘯雲軍知曉她人在大燕,暗示明年或會處斬於她,待軍心浮動之時,必會對朱明反向施壓。


    北燕國內軍隊構成極為繁雜,朱明本部親軍並不多,和大魏一樣,靠的是外族借兵起勢,而且韃子是遊牧出身,無利不起早,全靠著他們可汗是西陵公主的仰慕者才綁在北燕的戰車上。


    打天下靠外族,但守天下卻不可,必須要有軍紀嚴明、在境內定居的穩定軍隊。當年這十萬嘯雲軍皆是精銳,跟了秦公幾十年,有的上下三代都是由秦公所領的軍戶,因秦公被殺,在公西宰的帶領下才反叛,如今秦家就隻剩下秦不語這麽一個遺孤,其地位可見一斑。


    大魏如今並不需要多做什麽,隻消讓那十萬嘯雲軍見一見到秦姝,朱明就必須下血本去換她,否則必定讓那十萬嘯雲軍軍心浮動,認為朱明待他們反倒不如韃子的軍隊。


    用兵之道,最忌軍心不定,如果用這麽一招,就表示大魏隨時要準備開戰了……或者,逼北燕開戰。


    李太師等用過兵的閣老臉色變了,低聲對樂修篁道:“……當真?”


    樂修篁道:“遲則生亂,你我有生之年,願見一統。倘若秦不語能做那收結的燈芯,老夫願以項上人頭保之。”


    其他人議論紛紛,李太師沉默了片刻,以三大閣老的身份點頭道:“附議。”


    ……


    文淵閣今日議事的折子遞來時,封琰看了個開頭就丟進了火盆裏,直到高太監急匆匆搶救出來解釋了一番,才耐著性子把後麵的內容看完。


    大體意思是,對於北燕這樁求娶的事,大魏要態度曖昧,不許諾、不拒絕。擺高姿態,倒逼北燕拿出誠意,再逐步提高條件,一直拖、拖到北燕自己亂了陣腳的時候,就弄他們。


    封琰倒不怕明天就開戰,守天下他唯唯諾諾,打天下他還沒怕過誰,至少在這事之前,朝中可達成一致不再逼秦不語就死……就是夏洛荻看了,怕不是想拔光聞人清鍾的頭發。


    “樂相擔保,我倒覺得可行。”封瑕越看樂修篁整理出的奏折,越發覺得妙,“我那義兄弟巫蒙有個太子巫戰,年十八,尚未婚配……可叫蜀國來做這個托,逼一逼朱明自亂陣腳。”


    封琰聽他哥侃侃而談,道:“我覺得不行,說到底,你們還是要拿個女人當筏子,到底是沒有正視秦國公的案子。”


    封瑕也無話可說,問高太監道:“文淵閣今日可有秦國公一案的進度?”


    高太監從折子堆裏扒拉了一下,道:“刑部今日有一本請安折子……”


    “誰要聽薄老鬼拍馬屁,講點有用的。”


    高太監隻得再找,不一會兒,拿來一本折子道:“大理寺有一本,不是請安折。”


    大理寺畢竟還是靠譜些,封瑕看了一眼,遞給封琰,道:“大理寺查到有個怪事,你看看。”


    封琰打開來一看,大理寺稱查秦國公案時,沿著上回硨磲閣抓到的尼姑一頓盤問,她雖緘口不言,但有人把她認出來,說她家曾是嘯雲軍的軍戶。因嘯雲軍叛逃時,全家獲罪,後來便被發配去修皇陵,誤觸了斷龍石致使先帝的寶軀直接被壓在了裏麵。


    “此事,倒也聽說過。”


    當年封琰進煬陵之初,先帝就給二王悶死了,大軍見了先帝的遺體之後,為求盡快登基火速發喪。後來雖然聽說了斷龍石壞了,但誰都沒有理會,修都沒有修,就讓一個毛坯皇陵爛在那,陪葬品都沒有。


    皇帝當時的意思大約是——修你大爺,省線給後妃買頭花也不給你修一磚一瓦。


    但據這尼姑說……她的夫家是秦國公身邊的親隨,秦國公死的前一晚,夫家曾回到家中,對妻子交代說京中有人要害秦國公,他拿了秦國公的兵符,已聯係好了人叫全家跟著他從官道逃跑去投奔北燕,到了帝江關前被守軍攔下盤查,然後就有一夥黑衣人追上來要殺他們,兩邊火並之下,隻有尼姑裝死得生,偷偷回家。


    隨後京中事變,嘯雲軍十萬大軍開關放北燕南下,官兵到她家抓住了說她夫家叛國,和其他嘯雲軍軍戶一樣罰去修皇陵服徭役。


    後來在斷龍石這事發生後,尼姑就被又改為流放至崖州,然而半道上在過赤狐山山路時,連同押送公人在內,整個流放隊伍齊齊失蹤,彼時有山民上報,說是可能被山裏的一窩大蟲給吃了。


    這不是巧了嗎,又是赤狐山。


    “不對,這不對。”封琰看罷這封奏折,道,“秦國公要叛國,他讓親隨帶虎符去帝江關做什麽?將帥虎符一離身,那不就是把腦袋放在他人刀俎之上任人宰割?”


    北燕南下時,他們見過的叛國將臣太多了,哪個不是為了周全身家、或圖謀富貴,豈有這種把虎符帶出去做叛國之事,然後自己連累著全家就死的情況?


    秦國公圖什麽?


    “這事你枯坐亂想也無用,倒不如去探望探望夏卿,問問她的意見。”封瑕道。


    封琰覺得言之有理,揣上奏折熟門熟路地去了青天堂。


    隻是一過去,遠遠就聽見一院子女人嚶嚶之聲。


    “這怎麽了?”封琰遙指著門庭若市的青天堂。


    高太監望了一眼,道:“哎,這不是……那個,昭嬪娘娘被那個尹才人謀害失了龍嗣嘛,六宮嬪妃關係好的都來安慰她了。”


    ……她人緣幾時這麽好了?


    封琰不方便進去,隻能在門外遠遠等了一刻鍾,待嬪妃們擦著眼角離開,這才踏進青天堂。


    孰料進去之後,封琰發現人還沒走完,進門一望,隻見德妃坐在夏洛荻的“病榻”邊,握著她的手道:


    “你還有什麽心願,且說吧。”


    “我昨夜做了噩夢,我走後一條狐狸精趁我不在蠱惑聖心,禍亂朝綱……”夏洛荻盯著床帳頂,氣若遊絲道,“此番我若過不去了,記得替我把聞人清鍾殺了……”


    第88章 命數


    “你且放心養好身體, 不要多想。原以為你是胡鬧,沒想到禦醫都這麽說了,竟是真的……若不是成日裏憂國憂民, 又為著陛下勞心勞力,何至於如此。”


    尹才人雖已伏法了, 可德妃還是頗為難受, 言語中也略有幽怨。


    “原以為陛下也算得上值得依靠, 沒想到遇事也是個敲骨吸髓的……你操勞這麽多年, 也算對得起大魏了,陛下一有個什麽雞毛蒜皮的事就叫你忙東忙西, 看,這不就吃了個大虧?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 到底不像我們女人會心疼人。”


    旁邊的賈禦醫根本不敢言語, 裝模作樣地寫了一張清熱解毒滋陰潤肺的甜湯方子, 道:“娘娘今番這個……啊, 虧了血氣,應多加調養, 諸位娘娘一大早就過來, 要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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