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獄卒們苦著臉聽那董都官唧唧歪歪,自打秦國公那案子扔下來, 整個刑部忙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便是睚眥當堂頂撞了薄尚書, 眼下也沒那個精力去管他,隻能先扔進刑部大牢待審。


    按道理說, 合該先打他一百棍殺威棒,但無奈皇帝反複明示,話裏話外都是“他還是個孩子”雲雲,叫薄尚書打也不敢打,便交給董都官暗示他折磨折磨此子, 滅滅他的氣焰。


    然而,隻要不是名正言順地上枷動刑,睚眥進天牢就像回了快樂老家,兩三日下來, 隱約有了和在押的綠林有了結拜的苗頭,還有某個東北大幫的大哥覺得他當朝廷鷹犬過於屈才,約好了出獄之後去他們那兒拜山頭燒黃紙, 也坐把大王交椅。


    ——他還是個孩子啊……


    一想起上麵的交代, 董都官也覺得頭發嘩啦嘩啦地往下掉,無奈隻得給睚眥調去了天牢裏的單間, 以免再關下去,他就可能夥同其他凶犯殺出天牢落草去了。


    “老實點!”董都官讓人把牢門又加了一把鎖, 狠狠道,“你那妖孽老娘馬上也要下獄了, 再敢耍花招, 今日你逃過的刑罰明日就全算在那妖婦頭上!”


    他色厲內荏地這麽一說, 卻沒嚇到牢裏的睚眥,反倒是抬頭森然地瞥了他一眼,對他伸出三根手指頭,露出一個冷笑:“董都官,記好這個數。”


    什麽意思?


    董都官冷哼一聲離開,倒是引起了隔壁牢房裏犯人的注意。


    “是夏衙內吧,你怎地也關進來了,莫不是也同我一樣,跟人在賭坊玩上頭把人地盤砸了才進來的。”


    睚眥看向旁邊,乃是個大約同齡的紈絝,細一看才認出來:“是李老七啊。”


    京城紈絝們闖禍坐牢是常有的事,從前被大理寺抓的時候,那都是按部就班地吊起來吃鞭子,眼下這刑部薄尚書上任之後就好多了,隻要不是人命官司,但凡使些銀錢,在刑部大牢裏待上小半個月,背的案子便算了了。


    這李老七正是當日柴家鎮遇上夏洛荻三人時被抓去當苦力的李家少爺,或許是有這麽一段緣分,他看睚眥也沒有從前那般害怕了,反而主動問道:“你比劃的那‘三’,是個啥意思呀。”


    睚眥往木床上一躺,隨意道:“他罵我娘三句,我要折他三根手指頭。”


    李老七不禁“嘶”了一聲,心裏不免發怵,道:“那要是十根手指頭都折完了呢?”


    睚眥道:“那就片了他,大理寺的張刀頭告老回家開烤鴨店之前,還把他那一手淩遲的刀法交給我了,就是還沒找到機會用。”


    ……那烤鴨店還挺重口的。


    李老七轉念一想,義憤道:“這姓董的甚是該死,秦夫人安安生生地過日子,怎就惹到了刑部這些個老潑皮頭上,便是真的,她一弱女子亂世中又能做什麽,一群老不死的咬著不放,真有那麽大心力,還不如像陛下說過的那般,多打幾個燕人和韃子。”


    睚眥刮目相看:“我倒沒想到你竟有這般見識。”


    “都是平日裏跟王霸蠻喝酒的時候,天天聽他磨耳根子,便也曉得了秦夫人乃是仙女下凡的善人……”


    睚眥聽他那一句熟悉的“仙女下凡論”,便想這怕不是又一個上趕著來當他繼父的,頓時伸出一根手指幽幽地看著他:“你怎知道得這般清楚,莫不是跟王霸蠻一路的?”


    “不不不,你可別誤會,王霸蠻那鳥廝成日裏想吃天鵝肉,我就不一樣了。”李老七似乎想起什麽,臉上飛起兩片薄紅,“我喜歡那種強勢的女子,就像夏大人一樣。”


    睚眥:“…………”


    今年他們老夏家是不是犯了什麽水逆,怎麽一天到晚總有些個不著四六的吊人冒出來妄圖加入他們這個平平無奇的三口之家。


    還有一個他打不過的,好氣。


    蹲大牢三天沒叫他抑鬱,李老七一句話讓他抑鬱了。


    不過所幸李老七頗有求生欲,又一貫曉得睚眥是個狠人,不敢對夏大人過多表白,便討好道:“夏兄,若蒙不棄,要不我請你吃酒?上外邊吃去。”


    睚眥翻過身來,挑眉道:“這兒可是天牢。”


    李老七“害”了一聲,道:“我娘今早探視時,說那姓薄的老狗和姓董的蠢狗今晚要去請都察院的都禦史吃酒,求他們到時候查不出案子,多在陛下麵前給他美言,顧不上巡查天牢。讓我家今晚送飯的兩個書童進來替我們一陣,待天明前回來就是了。”


    睚眥剛想說“沒興趣”,就瞥見李老七手腕上拴著根紅繩。


    不知怎麽地,他覺得這根紅繩頗為眼熟,細一想,便想起來赤狐山上倒是常見遊人手上也拴著這樣的紅繩。


    “你那手腕上的紅繩哪兒來的?”


    “這、這啊,啊哈哈……”李老七遮遮掩掩了一陣,忸怩道,“我從赤狐山回京後,就總是那個……夜有所夢,又想起紅線廟靈驗,托人又去了赤狐山那個紅線廟求,發現廟給封了,前日出去賭錢時發現他們賭坊的地下有個法會也在賣這玩意兒,就花錢搞了一條,聽說是很靈驗,能增強緣分什麽的……”


    紅線廟的紅線,打結法子與尋常人家打的絛子不同,虯結如兩條靈蛇互相糾纏,至少睚眥沒在別處看到過。


    睚眥思前想後,尤其是在牢裏剛認識了幾個東北綠林大哥,也不怕被人叼住了上通緝令,便道:“帶我去你說的地方。”


    ……


    煬陵南城有六十多個坊市,與東城都是官府、宗親府,或是西城的民居不同,南城走商雜亂,便是宵禁時,也有不少坊市笙歌達旦,正是享樂的好去處。


    “宵禁將至,關——坊——門。”


    一聲吆喝聲遠遠傳開去,南城一座坊市裏的氛圍不靜反鬧,臨街的酒肆、歌舞坊俱都掛上了明亮的燈籠,一縷縷酒香、脂粉香從門窗裏散出,便是冬日的寒風也要退避三分。


    “……本部堂才離開半年。”


    夏洛荻被封琰牽著下車時,心情甚是難受,她在任時著力整肅京城這些灰色地帶,弄得滿朝官員隻敢在家裏和妻兒搖骰子玩。


    這才離開半年,這些小坊市便又開始故態複萌,剛才路過旁邊的酒坊時,就瞥見幾個吏部的官員在那喝酒劃拳,好不自在。


    封琰自然也瞧見了,一麵給夏洛荻裹緊了鬥篷,一麵隨口道:“現在還不行,正當年末清算、發餉的時候,還用得上他們。明年春闈後,自會選上來一批新人,屆時就將這些屍位素餐的冗官處置了去。”


    “嗯。”夏洛荻自然也曉得大魏官場的整頓是循序漸進的事,天曉得剛接手過煬陵城時,這城裏到底有多少妖魔鬼怪,扶持成如今這麽個清朗繁盛的氣象,已是皇帝的班底嘔心瀝血的結果了。


    言罷,便早有等待在此的人迎了上來。


    “主公。”便衣的暗衛偷著行了個禮,道,“前麵那家‘硨磲閣’,下兩層是酒樓,上兩層是賭坊。聽說還有個秘密的法會,每月中旬一聚,上個月沒開,這個月十五……也便是今日,想必跑不了。”


    “何以見得?”


    “發現了許多手上戴著紅線的人,剛截下來一個。”


    見暗衛呈上的紅線手繩,夏洛荻一眼就看出來,那正是赤狐山紅線廟的手繩。


    原來不知不覺,這紅線娘娘早已把傀儡線織進了煬陵裏。


    夏洛荻不禁憤懣:“本部堂三令五申,京中及京畿諸道不得以三教外之邪道巧立名目哄騙百姓,而今竟能這般明目張膽地開在天子腳下,看著架勢,沒個一年半載必定成不了這般氣候,負責南城巡檢的各司當以失職論罪。”


    暗衛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夫人,您已經不是部堂了。”


    夏洛荻對著封琰指使道:“那你說。”


    封琰:“今晚隨便去敲醒哪個禦史,叫他熬夜寫個彈劾折子,明天早朝去弄巡檢司。”


    “……末將遵令。”


    暗衛得令而去,夏洛荻終於氣順,同封琰一道進了前麵的硨磲閣。


    這“硨磲閣”門臉不顯,上了二層酒樓後,卻是內有乾坤,往三樓的門口人來人往,時不時有賭鬼從樓上被攆了下來。


    “你當這是什麽地方,沒個仨瓜倆棗的敢來硨磲閣賭錢,晦氣!”掌櫃的是個一身珠光寶氣的老板娘,待收拾完一個欠錢不還的賭棍後,迎頭便見得一對引人矚目的男女上得樓來,便立馬換了副笑臉迎上。


    “貴客是生麵孔,不知是吃酒還是玩樂?樓上還有異邦的花牌雅間,可要開一間玩玩?”


    封琰剛要說話,就被夏洛荻扯了衣服,抓著他的衣角擦紅了眼睛,裝模作樣地道:“那個……我們聽家裏的長輩說,這裏有個什麽法會,靈驗的很,想試試求神問卜。”


    老板娘目光微動,大約是嫌他們的容貌氣度過於出挑了,眼神中略提上一份小心,道:“不知貴客是哪戶人家,何處聽說的?”


    “建陵崔家。”封琰道。


    建陵崔家是太後的母族,分支極多,便是煬陵裏都住著四五家不同的分支,算是高門大戶,卻並不打眼。


    老板娘還有一些疑惑,但此時,他們身後忽然有人低低驚呼了一聲。


    “啊呀,萬二娘,你給我的紅線娘娘福祉也太靈了吧。”


    夏洛荻一扭頭,對上李老七震驚的臉。


    李老七自從被罵過之後,就覺得夢裏的夏大人越看越美,自動將赤狐山柴家鎮那段偶遇美化再美化,如今見夏洛荻光華更勝從前,不禁心中激動。


    “正所謂千裏姻緣一線牽,我和您真是命中注定的緣……”


    他話未盡,就見夏洛荻忽然神色猙獰,已然看到了他身後的睚眥,厲聲道:“孽畜,你還敢跑!”


    睚眥在上樓的時候就覺得有股不祥的預感,一對上老爹的眼睛,便心道不好,當機決定拔腿就跑……然而他的腿還沒□□,就被封琰一把拎住了衣領,扯了回去。


    “你曉得你這種行為叫什麽吧?”夏洛荻陰惻惻地問道。


    “越獄。”睚眥老實回答,隨後看向那個試圖加入到他們三口之家的、他打不過的人。


    封琰心領神會,出於道義,對夏洛荻道:“他還是個孩子——”


    夏洛荻:“我還是他老子。”


    硨磲閣內喧擾不已,老板萬二娘沒聽清楚這幫人說些什麽,但見那李老七是這裏的熟客,一時戒心放下了許多,恰逢此時身後有個雜役過來耳語了一番,便堆起笑上前道。


    “既是李公子的朋友,那便樓下請吧,咱家紅線娘娘,能知古今未來,斷人禍福吉凶,客官來了,討個彩頭也是好的。”


    第83章 法會


    “那一日, 母親讓我去紅線廟給她送香燭,進到廟裏時,母親的氣色好了許多, 讓在廟裏的禪房小住了幾天。”


    “夜裏我聽到母親的房內傳出了哭聲,我去門外偷聽, 她說我們母女的日子過到頭了。尹家的正妻知道了我們, 要逼迫那個薄情的父親驅趕了我們。”


    “我回去之後寢食難安, 第二天, 管家傳話尹家正房找上了別莊,從小陪我長大的幾個丫鬟被發賣了……我也不敢相問, 隻得在廟中又住了幾日。”


    “那幾日裏, 尼姑們看我的眼神很怪。”


    “我娘整日關在房裏求神問卜, 我也不知該不該回去, 然後, 有個尼姑深夜來找我,叫我戴上綴滿了紅色珠串的花冠,一副新嫁娘打扮……讓我去見‘紅線娘娘’。”


    “在那裏,我見到了一張人間不許般的絕美容顏……我不曉得她是人, 還是神, 是妖,還是仙。”


    “我隻曉得,那時我隻顧癡癡地看著她,她便告訴我,我有鳳命在身,今次下山回家, 必是一番機遇……”


    ……


    硨磲閣的地下別有洞天, 往來的熟客似乎都曉得這地窖前身是先朝的黑市子, 下來之後自行取了逛廟會用的昆侖奴麵具,藏頭蓋臉了一番。


    “女客倒是不必。”


    夏洛荻剛學人拿起一張麵具,老板娘便笑眯眯地過來打岔,上上上下下打量再三,目光越是驚豔。


    “咱這法會,卻有個規矩,女客們都有機會戴上花冠見一見紅線娘娘,或有機遇卜問一些未來的吉凶,便是不靈,也能討個吉運。”


    花冠?


    夏洛荻順著老板娘指的地方,看到了一處人來人往的小房間,裏麵千條萬絮地垂著許多紅線,往來穿梭的都是女子,更有些衣衫華麗者,戴著綴了許多紅色珠串的花冠出來,絞著手帕像是極為激動的樣子。


    夏洛荻倒也不怕,封琰三十步之內,她性命無虞。遂交待道:“看好睚眥,我去去就來。”


    封琰把一臉不爽的睚眥提過來:“我不看,你帶他一起去。”


    老板娘一臉難色:“那是女客的地方。”


    封琰:“他還是個孩子。”


    睚眥怒目而視。


    然而他再怎麽怒目也確確然是個孩子,老板娘便帶他等在了那小屋子門外,自帶了夏洛荻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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