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洛荻回青天堂後,也不做其他事,恰巧皇後請脈養胎,這小半月的請安拜見就都免了,索性便關起門來先睡了頓飽的。


    尹芯那邊倒是老實了一陣,因之前偷拿了夏洛荻的鬥篷冒充進了文淵閣,這會兒正心虛著,見夏洛荻不出門也不找她的麻煩,這才放心出去交際其他嬪妃。


    夏洛荻落了個清淨,像是將案子忘記了似的,一連兩日在宮裏到處閑逛,倒也不去其他嬪妃那裏坐,反倒是在水房、膳房、禦馬監這些地方遊蕩,看起來像是打聽逃出宮的通道似的。


    期間封琰百忙之中兩次抽空去青天堂找她,都沒見著人,反倒是碰上尹芯兩次,隻能垮著個臉出來繼續去宣政殿上工。


    “可憐了夏青天……不是,昭嬪娘娘,人在宮裏,一身才華無以施展,難怪避著陛下。”


    宮裏人議論紛紛,這事不知怎麽地,就傳到了太後耳朵裏。


    崔太後覺得這事不太妥,她自己修佛,卻不希望封琰跟著六根清淨,好不容易熬到他認住了一個,這拽妃卻不甩他。


    ……其實也不能說是夏洛荻的錯,畢竟皇帝幹的這事就和強搶朝廷命官為妃沒什麽區別。


    太後自己代入了一下,深以為夏洛荻這是心裏有怨,決定找個由頭開解開解她。


    於是這一日,夏洛荻就等來了隔壁重明庵的太後的召見。


    傳話的女官道:“太後聞聽昭嬪娘娘您還住在清嶴……青天堂,閑來無事,便讓奴婢請您過去品茗。”


    夏洛荻像是專候此邀,一口應下,隨著女官去了隔壁的重明庵。


    待入了庵內,灑掃的女尼比平日少了許多,約莫是看到太後來了,曾經有什麽私怨,早早回禪房念經去了。


    重明庵在先帝時收留過雙腿被先帝打斷的崔太後,算是有恩,太後十分看重,時不時以居士身份前來庵中與蘭音師太探討佛法,如今日這般並不少見。


    待走入蘭音師太待客的禪房前,夏洛荻不期然地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立時停下了步子。


    “此茶味悠長,用料雖平,火候卻極為不凡,今日太後娘娘有客?”


    女官笑道:“娘娘所言極是,今日太後請了茶道國手上官夫人進宮一敘,正也在此處。”


    夏洛荻頓住了步子:“上官夫人?”


    “是啊。”太後身邊的女官笑道,“上官夫人乃是太後在母家時的閨中密友,從不輕易獻藝,娘娘今日有口福了。”


    夏洛荻正猶豫著,便聞禪房裏隔著窗戶,有一道沉靜的年邁女聲道:“屋外茗友,既能聞香便知火候,想來也是個中高手,不妨進來一見。”


    女官拱手道:“娘娘請。”


    事已至此,夏洛荻也隻能硬著頭皮進了禪房。


    房內支起了三張茶案,太後居正中,蘭音師太與一名頭戴綠玉簪、身著鶴紋深衣的白麵貴婦各居兩側,見了她來,微笑點頭。


    “夏居士,請入座。”


    太後笑道:“今日身在紅塵外清淨之地,僅以茶會友,不論身份輩分。昭嬪既來了,也與我們同樂一二。”


    夏洛荻口稱不敢,餘光瞥著那上官夫人,隻見她隻是好奇地盯著自己瞧了片刻,微微眯眼的動作像是眼神已不太好使,便暫且安下心來。


    “卻不知,太後娘娘在玩些什麽?”


    “正說這個呢。”太後一揮手,讓宮女給夏洛荻上了三個茶壺並一盤各色貢茶,“你有所不知,上官夫人有一絕技,乃‘聽水辨葉’,即閉上眼隻聽沸水衝泡茶葉的聲響,便能一口斷出是何種茶,我與師太皆敗下陣來,你不妨也試試。”


    夏洛荻:“妾慚愧,這般絕技,聽都未曾聽過,隻能胡亂猜測罷了。”


    太後打趣那上官夫人道:“聽聽,你盡拿這些天方夜譚的玩法刁難我們,除了你,世上豈還有人專門精研這個?”


    “誰說沒有?”上官夫人捧著溫茶,眯起眼來看著手中的茶葉浮沉,“洛郡大小秦姝,十三歲便能聽盡天下茶,我昔年曾用竹葉難為那大秦姝,水落一息,便被她識破,莫怪天下有奇術,是爾等茶道不精罷了。”


    第49章 相茶


    洛郡的秦姝, 如今誰聽了不歎上一口氣。


    名聞天下,本是榮華富貴身,卻偏生被北燕朱皇看上, 以至於家破人亡, 迄今還被某些人目為亡國妖孽。


    隻是平頭百姓可以歎, 文人騷客可以歎, 太後卻歎不得——畢竟那秦姝的祖父, 可是險些因其叛國而覆滅大魏,人人得而誅之的賊子。


    崔太後深知上官夫人多年來一直可惜那對秦姝,道:“這些年, 聽聞你也收了許多弟子,竟沒有一個能讓你放心傳承衣缽的?那秦姝就真這麽靈?”


    “靈巧還在其次,難得的是悟性靈慧。”上官夫人一邊回憶一邊笑道,“若要我說, 這雙姝都不適合相夫教子,那般聰穎絕倫, 便是不隨我學茶, 做什麽都必有所成。”


    言罷, 又想起這對秦姝死於戰亂,上官夫人又露出幾分痛惜的神色。


    “阿彌陀佛。”蘭音師太道, “眾生離苦,願其早登極樂。”


    崔太後道:“師太說的對,方外之地不談紅塵俗事, 剛才說到何處了?對, 聽水辨葉, 昭嬪, 你既來了也試試罷。”


    夏洛荻剛才一直沒敢吭聲, 問道自己頭上來了,才說道:“妾隻是粗通茶藝,若要考校,隻怕會丟醜。”


    “成日裏伏案辦案,日子過得沒個情趣,多少學一些。那些個愛鬧騰的嬪妃,想來也要看有沒有資格進這重明庵的門。”


    崔太後對夏洛荻算是操碎了心,想當年先帝的後宮,都是自己學,哪有人誘著哄著教這些。


    當後妃的沒點留住聖心的秘技怎麽行,鶯歌燕舞太俗,琴棋書畫太雅,倒不如學一門“聽水辨葉”,讓她和皇帝拉近拉近感情,別成日裏聊些案子不案子的。


    大概摸出了太後的意思,夏洛荻也隻得道:“請上官夫人指教。”


    上官夫人眯著眼睛想要仔細打量她一番,但因為眼神著實不太好,隻能微笑著點點頭:“我從太後娘娘處已久聞夏居,聽茶此技,天分居多,夏居士以明謀善斷享譽四海,想來也難不住居士。”


    客套一番,夏洛荻低頭看了看自己麵前的茶案。


    盤中有五種茶,分別是瓜片、毛尖、紫筍、火井、黃芽。


    按照上官夫人的要求,她會挑其中三種茶葉分別置於杯中,以沸水衝泡之,而她則需寫出順序及茶的品類。


    常人哪聽得出其中分別,便是專營此道者,也隻能從泡出來的茶香細細區分。


    夏洛荻心安理得地準備亂蒙一氣,背過身去,提筆道:“那就請夫人開始吧。”


    “且慢。”上官夫人想了想,又對太後道:“既是遊戲,沒個彩頭豈沒意思,倘若夏居士能猜出三種,便已算不易。”


    太後道:“若能猜出三種,便賜你一個要求。”


    夏洛荻忽然來勁:“任何要求?”


    “……平日到未見得是個愛蹬鼻子上臉的。”崔太後沒好氣道,“自己酌量。”


    上官夫人繼續道:“若全都猜出,便說明與我有緣,我願將拓一本《春雨茶略》給夏居士。”


    夏洛荻手中的毛筆頓了頓,細軟的筆尖在宣紙上不自覺留下一道細長的劃痕。


    ——小姐天生聰穎,不輸兒郎。這《春雨茶略》乃我畢生心血之作,還望勿使之落塵。


    “你倒是大方,就是為難人了。”


    在場之人,誰也沒將上官夫人的話放在心上,隻當是個笑談。而上官夫人則是對夏洛荻簡單說了說,起沸水分別注入裝有五種茶葉的杯中,讓她記好每隻杯子裏的聲音,便讓她蒙上眼。


    “第一杯。”


    新采的秋露在爐子裏咕嘟咕嘟地沸騰,待到了水膜將開的時候,上官夫人行雲流水地以竹筒盛起一勺,清冽的沸水便行成一線,從白瓷杯的邊沿落入杯底。


    匠心精製的茶如逢朝雨,在杯中騰起,緩緩舒張開葉片,蓬發的春之氣息在水中浮沉,進而盤旋上升,形成一道氤氳,彌散在空氣裏。


    這一杯茶將開未開時,夏洛荻便出聲道:“紫筍。”


    四周傳來笑聲。


    “可惜。”上官夫人道,“紫筍亦是以春茶為上佳,但可惜,此為毛尖。”


    ——夫人,可是毛尖?


    ——小姐怎這麽快便猜出?


    ——毛尖不宜以滾水衝泡,燙則葉萎,涼則香不開。夫人起水時手勢高揚,水在空中晾過才落入杯中,想來是惜茶之故。


    “第二杯。”


    水落五息後,夏洛荻方回神道:“可是瓜片?”


    上官夫人道:“此為火井,餘下還有瓜片、紫筍、黃芽,我便不將前兩種混入其中,僅在三者之間擇選,教居士好猜一些。”


    說著,她調了火候,揚水入杯。


    “第三杯,居士可聽出了?”


    “黃芽。”夏洛荻道。


    上官夫人道:“那居士可知是何種黃芽?”


    夏洛荻道:“蒙山黃芽。”


    “對……正是蒙山黃芽。”上官夫人麵露詫異之色,她剛剛示範給夏洛荻的乃是霍山黃芽,且香味未釋出,隻聽聲音幾乎不可能有人聽得出個中區別。


    這麽一想,她又想起夏洛荻隔著簾子便能聽出火候的本事,


    “第四杯。”


    “火井。”


    “正是,這第五杯居士若能猜中,可向太後娘娘討賞了。”


    上官夫人有心試她一試,召婢女去屋外,取了一朵白菊來,撚了三五片花瓣混入最後一杯茶葉中。


    崔太後見了,道:“你啊……”


    “慣會戲弄人”的話倒是沒說出來。


    “居士應知曉最後隻剩下紫筍了,為湊個趣,我在紫筍中混入了某物,居士可等茶香釋出,再答出所混何物。”上官夫人道。


    啊這……


    待到沸水注入,夏洛荻久久不語,這最後一杯的茶香和前麵的茶味混在一起,稍微外行一些的根本就聞不太出來裏麵那一絲幽微的花香味。


    問題是她是內行。


    夏洛荻隻得取了個巧,道:“現下正當深秋,其他雜葉冗花,不合時令。庭中獨白菊可配紫筍,夫人愛茶必惜茶,大抵選的便是此物。”


    “你這可算不得是‘聽水辨茶’,隻是推敲出來的罷了。”崔太後笑了笑,“罷了,算你聰明,。”


    “多謝太後、上官夫人。”


    上官夫人微微發怔地盯著夏洛荻看,適才她沒有特別注意,聽到那句“惜茶”之後,越看,臉上的神色越發迷惑。


    “敢問居士現如今幾歲?娘家是何出身?”


    “如今二十有四,江南讀書人家,曾在樂相門下學藝。”夏洛荻一臉坦蕩,“夫人問這個作甚?”


    上官夫人道:“沒什麽,見居士難得有緣,又同是惜茶知音,不如去我那挑一套茶具,聊以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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