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清鍾將手上的雜書放回到禦書房的書架上,道:“罷了, 本想著出使北燕之前找陛下借兩本雜書解解悶, 一想到你的故事遠比話本好看, 我就姑且再忍忍吧。”


    出使北燕?


    夏洛荻聽他這麽一說,問道:“陛下遣你出使北燕,是為西陵公主和親還是公西宰之事?”


    聞人清鍾故作訝異道:“原來你還不知道,看來陛下同你還沒這般交心,家國大事都還沒同你說過……那我便放心了。”


    一根青筋從手背暗暗繃出,夏洛荻麵無表情道:“你放心什麽?”


    聞人清鍾:“我稱讚我主是個清心寡欲的明君,如此佳人在側都不為所惑,見你這般處境,妲己褒姒都要掀棺材板哭了。”


    夏洛荻一臉冷漠地拿著《蜀國遊記》從他身側走過:“陰陽怪氣夠了就跪安吧,祝你北燕之旅凶多吉少。”


    曳長的披帛從身側拂過,單從背影上看,分明是個出身鼎貴的天之嬌女,完全想不到卻是個奮不顧死的朝臣。


    就為了那時凋零的大魏?還是越王?


    聞人清鍾眼中的譏誚消失了,他對著她的背影問道:“他值得嗎?”


    夏洛荻停下步子,良久,才回道:“值得。”


    “能臣不能愚忠。”聞人清鍾道,“有個長輩說過,愚忠者,多為庸官,因為別無長處,隻能靠肝腦塗地彰示其身,實則於家國社稷毫無進益。”


    “那你眼中所謂的能臣當以何為?”


    “真正為能臣者,當役君王為器。”


    ……役君王為器,掃蕩河山,千古留名。


    對大魏而言,清官如清流,人人稱讚,卻養不了魚,而他恰恰是那一池能養魚的渾水。


    夏洛荻回想起了當年入樂相門時,就聽樂相說過,他唯一的弟子,有管樂之才,卻無伊尹之德,生性狂妄不馴,讓她避著些。


    夏洛荻笑了一聲,道:“你最好把這句話裱起來裝在家裏,然後批注——這就是你被逐出師門的緣由。”


    提到兩人共同的師尊,聞人道:“你倒是聽老師的話,可是想指望樂相能撈你出來?”


    樂修篁名聞天下,門下弟子出女扮男裝欺瞞朝綱的事,本就為有心人提供了口實。


    這崽種。


    他明知道自己不會向恩師求援。


    夏洛荻:“那要不你跟我換?你女裝勉強也能看,反正對你而言,在哪兒當妖妃,都一樣。”


    聞人清鍾有個外號,叫文淵閣妖妃。


    這個外號曾經傳到過太後耳朵裏,總是懷疑兒子跟大臣們過從甚密的太後對這對師兄弟從來沒有好臉色。


    當然,太後現在對夏洛荻已徹底改觀,於是朝中就剩聞人清鍾一個眼中釘了。


    被一頓陰陽怪氣之後,聞人清鍾也不生氣,笑著說:“實不相瞞,師兄昨夜還真的夢到了你……當年進師門時的樣子。”


    夏洛荻的眼神一下子冰冷下來。


    她永遠忘不了,進師門的第一天,那個狐狸一樣的少年看了她一眼,故意問老師——


    “哪裏弄來的新玩具,可以給我嗎?”


    因為這句話,他被樂修篁重重地責打了,但他也得到了他想知道的。


    她那時沒能壓抑住自己的仇恨。


    就在一息的對視之間,聞人清鍾沒能從她眼裏得到自己想要的,稱讚道:“你養氣的功夫進益了。”


    “無聊。”


    夏洛荻懶得再理會他,拿著書正要走出去,便見禦書房的大門打開了。


    深秋的風從外麵吹入,帶起一陣冰寒。


    高挑的人影不知在外麵站了多久,進來後徑直走向夏洛荻,麵容冷峻,看不出喜怒。


    夏洛荻張了張口,卻是身後的聞人清鍾先道:“臣,拜見陛下。”


    ……她已不是臣了。


    封琰走到她麵前,在她還略有些恍惚時,取下臂上帶進來的狐白輕裘搭在她肩上。


    “外麵落霜了。”


    他也沒有多說別的什麽,對聞人清鍾道:“鴻臚寺正上個月病死在北燕了,即日起,你卸任都察院,暫代掌其職。”


    鴻臚寺負責主理諸藩邦交,比起都察院都禦史算是平調,官階未變。


    皇帝三五不時會下一些把聞人清鍾調到完全不相幹的衙門去的旨意,對此聞人清鍾也並未有什麽異議,領旨謝恩後,又問道:“陛下的書還借臣嗎?”


    封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隔空丟在他懷裏:“借了,沒別的事就去前殿議事。”


    聞人清鍾將手上的書翻過來,書名三個大字:黃粱記。


    ……看起來皇帝今天火氣不小。


    夏洛荻沉默了一陣,道:“陛下要議政,妾回側殿以茶相候。”


    封琰握住她的手,說:“朕送你去。”


    “臣恭送陛下。”


    待出了門外,封琰似乎想起什麽,回頭看向聞人清鍾,漆黑的眼眸如同幽邃的深潭一樣。


    “你還忘了恭送昭嬪。”


    在這一瞬間,聞人清鍾平素隨性自如的麵具裂開了少許——君主在告訴他,不該靠近的,就遠遠滾開。


    他看著地上兩個幾乎融合在一起的影子,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


    “恭送,昭嬪娘娘。”


    ……


    宣政殿側殿。


    高昇讓內監們將茶具等一應事物擺好,察覺皇帝和夏洛荻之間氣氛不對,便識相地退了出去。


    茶還是那天的茶,但夏洛荻卻已藏起了彼時的意態,沉默著溫了茶具開始沏茶。


    在她沏茶的間隙,封琰冷不丁地問道:


    “你想殺他嗎?”


    誰?


    夏洛荻一時聽岔了,回過神來才明白封琰指的是聞人清鍾。


    封琰又問了一句:“你想殺聞人清鍾嗎?”


    有一說一,她想。


    對大魏而言,好用的毒瘤也是毒瘤,夏洛荻始終覺得此人是禍非福,但聞人清鍾總能讓皇帝找到不殺他的理由。


    就好比這一次,齊王倒了,聞人清鍾本來不死也該貶官去別處,但他不止把尾巴掃得幹幹淨淨,還趕上了拿公西宰向北燕談判的當口,放眼整個朝廷,外交上最擅長咬人的就是他。


    這件事完了,他又是大功一件,前愆抵消也不是不可能。


    莫說皇帝了,夏洛荻自己也找不到殺他的時機。


    想了想,夏洛荻道:“妾不想讓陛下為難,陛下也不會答應。”


    “你都不試著為難我,怎麽知道我不會答應?”


    封琰說這話時絲毫沒有猶豫,若是放在朝堂上,必會被大臣斥責聽信後宮之言,非明主之行。


    一句勸諫的話停在口中,夏洛荻卻有些說不出來,閉上眼道:“陛下是君王,妾……”


    “妾什麽妾。”封琰冷眼道,“你同聞人清鍾幾曾這般揣著尊稱說話?”


    你那天不是很狂?


    要不是摸著脖子上的咬痕想了兩宿沒想明白,封琰還以為真的是做白日夢。


    “陛下。”夏洛荻一下子皺起眉,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切勿臆測些有的沒有的,我們兩個都會吐。”


    他們師門關係就是這麽好,挫骨揚灰的那種好。


    她說這話封琰同意,畢竟她和聞人清鍾上朝拆台下朝罵架,都是抓到機會就把對方往死裏整。


    但封琰還是覺得不對頭,倒不是夏洛荻有問題,直覺告訴他,是聞人清鍾有問題。


    這兩個人雖然是政敵,但就是不一樣。


    啟明元年至今,夏洛荻彈劾聞人清鍾五百六十一本。


    但聞人清鍾攏共就彈劾了夏洛荻一本,這一本就把夏洛荻參進了後宮裏。


    其實在夏洛荻入獄的那幾天,民間百姓有不少希望效法先朝,讓她繼續為官,戴罪立功,封琰也考慮過。但那一陣子齊王那一黨瘋狗似的非要把她拉下馬,在其職權範圍內暗中驅逐迫害百姓。


    為免鬧出人命,也免得她在外麵被暗殺,封琰這才將她召進宮裏。


    封琰看著她遞來的茶,接到手裏時,開口道:“放心,你近來見不到他,我安排他出使北燕,去以公西宰換北燕割地。”


    “陛下怎知北燕一定會割地?”


    “公西宰可以活,可以死,就是不能被俘之後還被送回北燕。”


    夏洛荻一臉願聞其詳的神情,封琰解釋道:“北燕派他入大魏,看似凶險,實則有六成把握得益——其一,他若能活著帶財寶回北燕,北燕得益;其二,他若死在大魏,則他麾下的嘯雲軍便會徹底仇視大魏,進而為朱明收握於掌中。”


    “可他們運氣不好,公西宰拿不到財寶,又沒能死在大魏,朱明為彰顯其對嘯雲軍的重視,便是千金買枯骨也要把公西宰換回去。”


    大魏派出的又是一貫熱愛講價獅子大張口的聞人清鍾,有北燕受的。


    說到這裏,封琰頓了頓,道:“可公西宰此事,我還有一個疑惑。”


    夏洛荻提起茶壺,將熱水倒入壺中:“陛下請說。”


    “他在牢中口口聲聲說是當年大魏對不起嘯雲軍,關於此事,你可曾聽說過前朝時的……鎮國公秦嘯叛國案嗎?”


    封琰剛問出口,夏洛荻倒茶的手一頓,失手將茶壺摔在地上,滾燙的熱水頓時燙紅了她的手背。


    “高昇!拿冰來!”


    封琰剛托起她的手,就見夏洛荻木呆呆地看著他。


    “不是的。”她嘴唇顫抖著,低聲道,“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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