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瑕頓了頓,道:“有所耳聞。”


    夏洛荻眨了一下眼睛,手在頜下虛撚起來:“‘紫府托生道’裏有一門邪法,稱可以解決王妃子嗣之事,王妃便信了。並且一個月前就開始著手準備。”


    “可有憑證?”


    夏洛荻將桌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布口袋打開,從裏麵取出一隻烏木人偶。


    “齊王殿下想必知道,前日那般大的陣仗,便是為此物證。王爺不必臆測是我從別處弄來的,所謂‘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滿箱’,短短一日,妾身可湊不出這樣昂貴的偽證。”


    夏大人家無餘財這事天下皆知,宮裏更不可能允許有這種巫蠱人偶。


    “此人偶身上所刻,便是‘紫府托生道’邪法的儀式。此法需要三樣物事——寫有孕婦的生辰八字的符紙、刻在許願者身上的經文,還有所謂風水極佳之處的送子觀音像。”


    “對應來看,便是側妃柳氏的八字、王妃屍身上的血經,以及丹華宮這處,先朝時留下來的送子觀音寶像。”


    丹華宮是先帝時除了藏珠殿外最奢華的宮室,向來是至為得寵的嬪妃才能入主,這裏的送子觀音像,無論做工,還是風水選址都是最好的。


    封瑕道:“你怎知一定是信奉邪道所致?”


    夏洛荻聞言,從桌上的一個幹淨布袋裏取出一張沾了少許黑灰的白帕子,展示給他們,尤其是送到了齊王眼前。


    齊王隻聞到一股佛手柑的味道:“這是何物?”


    夏洛荻:“這是從王妃口鼻中擦拭得到的汙垢,經鑒乃是符紙燃燒後留下的黑灰。”


    齊王猛地往後一跳,險些踩到身後跟著的柳長史,一臉嫌惡道:“夏氏!你不要太過分!”


    “看來王爺的‘伉儷情深’也不過爾爾。”


    夏洛荻不再理會他是不是暴跳如雷,“將燒成灰的符紙和進酒裏服下,這儀式才算是完整——齊王妃認為,是自己命中無子,才導致多年不孕。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將柳氏的八字換到自己身上,進而改變自己的命格,讓自己命中有子,所以這佛堂懸屍之局,有一半,是王妃自己完成的。”


    那一晚,實情應當是如此。


    中元宴上,齊王妃特地喝得大醉,對皇後出言無狀,引得許多貴婦側目。這場宴會是德妃主辦,見齊王妃鬧得場麵難看,德妃便聽從了阿薔的建議,將王妃先扶回丹華宮休息。


    德妃自送齊王妃到自己宮中小憩,在照拂她時,齊王妃哭訴了她為懷上子嗣篤信了邪道,甚至想咒殺柳側妃的事。


    這不是什麽體麵的事,德妃念及是同族,多安慰了她一陣。而此時被屏退到外麵的阿薔,則是借口取衣服,拿著從齊王妃處得來的柳氏的生辰八字符紙來到了小佛堂,將做好的鬼影吊上了房梁。


    但此時,阿薔又發現佛堂裏的燈太亮了,便又將燈燭剪暗了少許,使得燭光不至於讓鬼影映在窗戶上。


    可等她出去繞過柳樹叢時,遠遠地便發現看門的翠兒呆呆地望著佛堂這邊。


    阿薔唯恐被發現,想到翠兒平時手腳不幹淨,又想到了平日裏聽後妃們閑聊,說皇後的首飾帶毒雲雲,便特地回到宮女所將宴會上收撿的首飾匣子清出一格來,隻放了皇後的耳環在第一層,虛掩上之後,出去嘲諷了翠兒一番,便跟著更好衣的德妃離開了丹華宮。


    翠兒受了嘲諷,心生不忿,來到宮女所時,見阿薔屋裏虛掩著門,一股酒香飄出來,心裏一癢,想到阿薔一等宮女,東西都是頂好的,便偷溜進去偷阿薔的酒喝。


    進去之後,翠兒發現不止有酒,首飾匣也沒來得及關,就喜滋滋地打開來,坐在阿薔的梳妝台上試戴,卻不慎被紮破了耳朵,她便是在那時中的微毒。


    在翠兒偷酒的期間,酒醒的齊王妃從側殿離開,借著夜色與柳樹的蔭蔽,進入了佛堂裏開始了最後的儀式。


    她取得了供奉的八字符紙,燒成灰後服下,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再之後,德妃回宮,眾人發現齊王妃不見了,直到發現佛堂裏的屍體。


    “……再之後,想必王爺比我更清楚。”


    見齊王沉默,德妃向皇帝微微一禮,道:“當時臣妾也在場,便由臣妾來說吧。”


    “散宴時已是深夜,外臣不便入宮內,齊王殿下便在宮門外等待臣妾送齊王妃出來。但回宮之後,王妃卻不見了。找遍宮室,最後是阿薔在佛堂那邊驚慌尖叫,臣妾過去時剛好碰上她,便被告知王妃吊死在了佛堂裏。”


    “當時,我們在佛堂外麵,眼睜睜看著王妃的影子就吊在佛堂的窗上,而聞聲進來的齊王殿下則是暈倒在佛堂裏,他身邊的柳長史一邊去解救王妃的遺體,一邊讓我們去傳喚禦醫,禦醫到時,王妃已經徹底無救了。”


    “……什麽叫失去了意識?”


    “那符紙不是尋常的符紙,紙質裏混入了迷、香。”夏洛荻看著齊王,道,“王爺是不是很疑惑,到這裏王妃還沒死?”


    的確,分析到這裏,王妃也隻是被迷暈過去了而已,而真正致死的,是她脖頸上的勒痕。


    “還有,她背上的血經文!要全部刻下來想必也要花半個時辰——”


    這就是最關鍵的問題,凶手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往齊王妃背上刻滿了經文的?有這個作案時間的,也就隻有德妃了。


    “王爺真是一雙慧眼,竟一眼就看出來我經過測算才得知的作案時間。”夏洛荻收了臉上的笑,“不過,對凶手而言,將一篇經文刻滿人的後背,不需要那麽久,十息之內就可以了。”


    第15章 真相


    一瞬間抄完一篇地藏王本願經,還是用刻在皮上的,這根本不可能。


    “這怎有可能?”崔太後聽得略有些迷惑,“膳監的禦廚也不見得有這般手藝。”


    “請太後娘娘稍退幾步。”


    夏洛荻環視四周,目光落在齊王身後臉色發白的柳長史身上。


    “這位甚是眼熟。”


    德妃道:“這是齊王殿下的隨從柳長史,當日也一並同眾人進來解救了王妃的遺體。”


    夏洛荻當然認得,他是柳側妃的父親,那一日,就是他帶著王府的衛兵領命來拿她。


    不過她沒有多說,做了個請的手勢:“還請這位長史幫個忙。”


    同齊王對視了一眼,這柳長史咬著牙來到夏洛荻這邊。


    “才人有何事?”


    夏洛荻對這柳長史毫不避忌地望聞問切了一番,直看得他頭皮發麻,她才退後一步,將供桌上的桌布掀開,露出了一塊紅白相間的生肉。


    其他人隻是訝異了一瞬,柳長史卻嚇得渾身一抖,隨後馬上鎮定下來。


    “莫慌,隻是塊五花肉罷了,請長史幫忙抬出。”夏洛荻道。


    柳長史隱隱沁出冷汗,慢慢躬下來,將那塊帶皮生肉拖出來。


    崔太後道:“夏氏,這塊肉有什麽門道?”


    夏洛荻垂首道:“不知太後可知曉《地藏菩薩本願經》?”


    太後信佛,遍覽佛經,自然是知曉,點頭道:“曾聽蘭音師太宣講過此經,讀來頗有領會。莫非……你剛才說的那個紫什麽道,竟盜用地藏菩薩的寶經用以邪道?”


    “王妃當日背後所刺,便是此經,那太後娘娘也應知,抄寫此經梵文原本時是何等地耗時費力。”


    “不錯,便是予親手抄錄,也要費些功夫。”


    夏洛荻道:“最初驗屍時,王妃後背上的經文據推測是用極薄、極利的匕首精細刻畫而成。宮中利器來源甚多,我先後使用了匕首、剔骨刀、打磨過的金銀首飾分別嚐試,最後都發現刻痕與之對不上。”


    “那凶器到底是何物?”


    “想必陛下和太後娘娘還記得,剛才妾曾說過,完成邪術儀式的三樣東西中,有一樣應該是以血書就的佛經,鑒於其他兩樣東西王妃主動參與了布置,那麽我們合理推知這第三樣血經,她也知情,不止知情,而且且是她自己刻在自己背上的。”


    說著,夏洛荻戴上羊腸指套,按在那塊生肉的皮上,眼裏露出了進宮以來最鋒銳的光。


    “此手法在我所曆的案情中堪稱精妙,凶手的目的是想要讓我們誤以為殺害王妃需要很複雜過程和很長的時間,但實際上,就像這樣——”


    她在生肉上摸索到了什麽,抓住往一個方向緩緩揭開。


    隻見皮肉一點點被撕開,複雜的傷口處,一根根鋒利而精細的銀線如同刺繡一樣早早被縫入了皮肉下,而隻要找到線頭——皮開肉綻,真經現。


    “此線,名喚‘琉璃水銀絲’,是我在找到王妃房中的巫蠱人偶時,發現人偶身上也纏有此線,常用於繡製屏風,鋒利無比。齊王妃背上的血跡文字參差不齊,也並非是因為凶手匆忙,而是銀線彼此勾連,揭開時力度不一所致。”


    看起來像是刀割的,其實當晚入宮之前,齊王妃就已經把經文刺繡在了背後。


    德妃感到一陣惡心而恐怖的感覺湧上心頭,強忍著沒有逃走:“原來如此,齊王妃……我的堂姐,她為了求子,竟能忍這樣的痛苦。”


    《地藏菩薩本願經》常用於祈禱夭折的孩子能得以超度,齊王妃在身上刻下經文,是為她之前流掉的三個孩子所祈禱,這份遺憾、這份恨,讓她甘願付出了一切。


    德妃又將目光投向齊王,不禁道:“齊王殿下,李氏在王府中,竟被逼到這種地步嗎?”


    這幾乎是代表整個李家大族在詰問,齊王陰沉著臉,沒有回答德妃,而是對夏洛荻道:“經文是一回事,那凶手到底是誰?”


    “這塊豬肉若是有靈都該明白了,王爺還不明白嗎?”夏洛荻摘下手上的羊腸指套,道,“江湖術士隻是為了騙錢,沒有必要去殺一個王妃,而且他們也沒機會進到宮裏,有機會下手的人,也是布局之人。”


    “而當時案發時,齊王妃甚至隻是昏迷在佛堂。凶手隻需要第一時間到場,將多點幾個燈,讓燭光足以照出梁上的假人,隨後尖叫,讓真正的凶手進入,把昏迷的齊王妃勒死,再剝開她背上的血經,一切就順理成章。”


    “所以,隻要稍稍想想,齊王妃死後,能與她時常接觸的,且在府中的人,有誰是直接受益的,情況就很明顯了。”


    說罷,夏洛荻看向柳長史,所有人跟著她的視線看向了這人緊握的雙拳。


    “現在是第六天,按理說凶手如果是徒手揭開的絲線網,以琉璃線的鋒利,必會在手上留下傷口,而案發至今第六天,凶手的傷口想來也還沒有完全愈合,多少要留一些細疤在手上。”


    “長史,可否將手掌展開,給眾人看一看?”


    眾人的視線一下子灼熱起來,柳長史已經控製不住渾身抖如篩糠,而此時,他身後的齊王暴喝一聲。


    “賊子!千防萬防,沒想到竟是家賊作祟!還不如實招來!”齊王目眥欲裂,“難道你想讓你的家小和你一起死?!”


    家小……


    柳長史口裏的牙齒咬得幾乎出血,他看了看齊王,最終還是重重跪在地上。


    “是我……”


    “是我想讓我那不成器的女兒做王妃。”


    “是我安排了江湖術士哄騙王妃。”


    “是我假借了王妃的名頭,逼阿薔的老母讓她當了幫凶……”


    “一切都是我所為,王妃,是我殺的。”


    ……


    雨絲帶著燥熱打在房簷,打在遠處離開的龍輦上。


    一切塵埃落定,佛堂的門落鎖,德妃說她不信佛,要稟告太後將這處佛堂拆了,捐給民間受邪道毒害的百姓,也算為齊王妃積福。


    夏洛荻是最後一個出丹華宮的宮門,這樁案子牽涉極多,其他人忙著處理各自事情,倒是將她忘記了。


    不過有個人沒忘。


    夏洛荻看向丹華宮門外靠著門等她的崔懲。


    她接過對方手裏的傘,撐開來搭在肩上。


    “崔統領在這裏多久了?”


    崔懲抬起手,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耳側:“一直在聽,精彩。”


    “是悲哀。”夏洛荻走入雨幕中,又回頭對崔懲道,“崔統領想聽聽真相嗎?”


    崔懲也撐了一把傘,走在她身側稍稍靠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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