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冷,車窗全部緊閉。


    關潔隔著玻璃看外麵,外麵灰蒙蒙的一片,烏雲密壓城市上空,試圖壓倒鋼精水泥建築的高樓大廈。


    雨還在下,整座城市籠罩在雲霧裏,仿佛誤入仙境。


    如果沒有這通電話,關潔心情一定會好很多。


    看了片刻,關潔又將餘光落在祝政身上。


    他癱坐在座椅,一手伸直搭在膝蓋,一手輕捏手機擱在耳旁,麵上波瀾不驚,不見起伏,看不清任何情緒。


    計綠那通話在關潔聽來都覺得是侮辱,更何況祝政本人聽到。


    要是之前的祝政聽到這番話早暴跳如雷,開始發脾氣了,可如今,祝政除了扣了兩下大衣紐扣,沒有任何動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尾聲,祝政才極淡地笑了一下,很是客氣說:“他朝你要是遇良人,我一定拱手相讓。”


    計綠氣得不行,當場甩臉掛了電話。


    掛電話前還不忘諷刺祝政一句,“你這脾氣跟從前比,倒是沒怎麽變。可惜,你回不到以前了。”


    通話結束,車內立馬沉寂下來。


    這通電話祝政並沒刻意回避關潔,再加上車廂本就安靜,即便祝政沒有開免提,關潔也一字不漏聽了進去。


    說不唏噓是假的。


    曾幾何時,祝政在計綠麵前哪有這麽吃癟、難堪的時候,可現在,計綠留給他的,隻剩難堪。


    連最後一絲體麵都不願給他。


    關潔見證過祝政大部分的得意瞬間,也見過他狼狽不堪的模樣。


    可見不得他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被人奚落、嘲諷,且這人還是他曾經最不屑的。


    正想著,司機已經踩下刹車,將車安穩停在小區門口,不慌不忙等待兩人付款、下車。


    祝政遞過車費,抬手輕拍兩下關潔的手臂,示意她下車。


    關潔這才清醒過來。


    抬手揉了揉發澀的眼角,關潔躬身鑽出出租車車廂。


    剛站穩,出租車揚長而去,隻留下一道殘影。


    正好站在風口,風呼哧呼哧吹個不停,關潔別在耳後的短發被風吹得到處飛,有幾根落在臉上,擋了不少視線。


    站了不到兩分鍾,關潔率先出聲:“謝謝你送我回來。”


    祝政掀了下眼皮,寡言:“沒什麽好謝的。”


    實在沒什麽好說的,關潔也不再提其他事,隻客氣問祝政一句:“你要上去坐一坐嗎?”


    本以為祝政不會答應,沒想到他點了點頭,順勢答應。


    關潔噎了一下,仰頭望了望天,這才領著祝政往小區走。


    這個時間點,小區人少,沒多少人在外麵。


    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到家門口。


    摁完密碼鎖,關潔推開門,剛想邀請祝政進去,話還沒出口就見屋裏一片狼狽,東西砸了一地。


    沙發邊上的地麵還殘留著朱真的血跡。


    關潔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手撐在門沿,略帶遲疑問:“你……還要進去嗎?”


    祝政一眼掃盡屋裏的現狀,抬腿跨過門口碎玻璃,走進屋,麵不改色說:“有點口渴,麻煩你倒杯水。”


    關潔吸了口氣,應聲說好。


    —


    廚房,關潔雙手倚靠在流理台沿,半躬著背,靜靜望著眼前的燒水壺。


    燒水壺嗡嗡響,關潔也不嫌吵,就站在旁邊,硬生生等它燒好,停止響動了才從櫃子裏找出一個新的玻璃杯倒了杯開水。


    等關潔端開水出去,祝政已經靠在沙發靠背睡著了。


    關潔沒忍心打擾,小心翼翼將開水擱置在茶幾,又輕腳輕手走進臥室取出毛毯蓋在祝政肩膀。


    毛毯剛碰到祝政的肩膀,還沒蓋好,祝政突然驚醒。


    驚醒時,眼裏滿是防備、警惕,身體甚至做出相應的防禦、攻擊動作。


    要不是睜眼見眼前人是關潔,關潔有預感,祝政是要掐她脖子的。


    關潔被祝政嚇到,愣了好幾個間隙才開口:“怕你著涼,我給你加床毛毯。”


    祝政緊繃的神經漸漸鬆懈,輕輕捏了捏發疼的眉心。


    捏完,低頭瞧了兩眼膝蓋處厚實、柔軟的毛毯,祝政掩飾住眼底深處的厭惡,啞著嗓子問:“條件反射。有傷到哪兒?”


    關潔試圖窺探祝政的情緒,窺探不出任何,隻能放棄,搖頭否認:“沒有。”


    許是剛剛那一出的緣故,祝政困意全無。瞥到茶幾上擱置的白開水,祝政彎腰端起喝了幾口便要起身離開。


    關潔見祝政不對勁,有心阻攔,奈何祝政態度堅決,關潔隻能放他離開。


    祝政一走,屋裏一片寂靜,關潔一個人睜眼坐到天黑。


    屋內漆黑空洞,屋外燈紅酒綠,正是風流時。


    關潔坐到腿麻了才動彈。


    晚七點,關潔翻出手機,打開通話記錄,找到三天前的一通電話重新撥了過去。


    嘟、嘟、嘟……


    手機鈴聲連續響了十幾秒,那頭才摁下接通。


    電話裏,陳川語氣不太確定問:“關姐?”


    關潔避開打招呼的環節,直截了當問:“祝政在裏麵是不是受欺負了?”


    陳川聽到這話,一口水噗呲噴了出來,人也咳得臉紅脖子粗。


    關潔也不忙,等他好點了才繼續問:“他是不是出過什麽意外?”


    陳川沉默好一半天才承認:“是。出過幾次意外。”


    關潔咬了咬牙,不依不饒問:“他怎麽了?”


    “被打過兩次。一次在腿,一次在胸口。兩次都差點鬧出人命,要不是醫治及時,恐怕——”


    許是不願意麵對現實,陳川不願提及這事,轉而說了別的。


    “潘家不肯罷休,委托不少人要論罪哥。哥不肯讓人幫忙,也不允許探監,我們沒法插人進去。進去那兩年,我每次去,他都拒絕探監。”


    “我知道的也不多,隻那幾次事情鬧大了才了解一星半點。其他的……隻有他自己清楚。”


    “可光我看見的,都夠他受的了。關姐,哥能是現在的模樣,已經很不錯了。我在之前甚至以為……以為他……”


    陳川說到一半,似乎說不出口,組織了好長一段時間語言都無法開口,最後深吸了一下鼻子,滿是無奈說:“那裏麵什麽人都有。就算有人管,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在眼皮底下。有的人玩得瘋,葷素不忌。還有的人耐不住寂寞……哥這樣的,很多人都……。”


    這話一出,關潔忽然沒勇氣問了。


    陳川話沒說透,可意思全在那兒了。


    她連事實都不敢接受,那祝政呢,祝政又是如何度過那些日子的呢?


    第12章 別把嗓子唱壞了


    2017年12月31日,下午五點,祝政肇事判刑第八天,關潔借了傅津南東風,得以探望祝政最後一麵。


    關潔至今記得那是個陰天,天灰蒙蒙的,雲層又暗又低,看不出邊際。


    她在探監室等了足足祝政半小時才見到人,這半小時足夠漫長,漫長到需要她用分秒來拆分。


    每等一秒,她身上僅存的理智、勇氣就少一分。


    那是個去舊迎新的日子,北京大街小巷都掛滿了紅燈籠,整座城都籠罩在新年新氣象的熱鬧裏。


    全國上下都在期待各個電視台的元旦晚會,期待主持人倒數一二三進入新的一年,期待新的一年可以萬事勝意、健康喜樂。


    關潔來之前去了趟廣濟寺,她想給祝政求個平安符,以此保佑他平安無事。


    隻是走到寺門口,關潔望著那古樸、暗紅的寺門,忽然不敢踏門而入了。


    她站在寺門口,遲遲未動,不肯進去,也不願走。


    她抬頭望去,廟裏人山人海,全是欲望滿地的俗人。


    她眼睜睜看著他們燒香焚紙、鞠躬作揖,然後默念阿彌陀佛,求佛保佑萬事萬物。


    香客浩如煙海,抬頭低頭皆是腦袋,關潔剛想擠進人群,耳邊忽然響起祝政的聲音。


    “求佛不如求己,拜神不如拜自己。”


    轟地一下,關潔心中大神猛然碎了一地。


    關潔驀然回首,以為回頭就能瞧見祝政,瞧見他叼著煙、吊兒郎當立在人群嘲笑她這病急亂投醫的樣子。


    可她找遍所有角落都沒瞧見祝政的身影。


    那一刻關潔失望透頂,眼裏滿是遺憾。


    才明白,佛不渡他,神也沒救他。


    —


    探監室狹小空洞,隻牆頂開了扇小天窗,天窗處,一束弱光緩緩從天窗打下,落在探監室的桌麵、地麵,構成明暗交接的兩麵。


    光影裏,滿是細碎、多得數不清的灰塵。


    關潔剛好坐在明處,而姍姍來遲的祝政,自動坐在暗處。


    他倆麵對麵坐著,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好似劃了楚河漢界,你不見我,我也不見你。


    有那麽一瞬間,關潔想,他們這樣界限分明到沒有交集,是不是再也沒有重逢時了。


    以至於她見到人,她試圖將能說的、不能說的全說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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