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寧!你、你振作一點,我帶你去醫務室……你振作一點!來,搭住我的手!”


    不僅力氣,洛森似乎是疼得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不假思索的,他衝她伸出手。


    安娜貝爾緊緊握住,敏感的神經甚至還讓她特意用手背推開了他的衣領,看了看後頸與鎖骨。


    她在想象中深深恐懼的“紅痕”“鞭痕”“勒痕”“淤青”……都沒有出現。


    小精靈似乎隻是嚇壞了。


    ——當然,真正的伊娃在現實的折磨,壓根沒有什麽底線。


    不存在什麽“蹂躪你折磨你,還讓你保有純潔,愛護你的身體不讓你受傷”的奇妙念頭……


    伊娃·斯威特是個成熟的貴族女人,她的確嚐試過和洛森發生關係,還嚐試了好幾次。


    隻是,自持斯威特的身份,她從未采取傳統的“誘惑”嚐試,也不屑於去碰觸他,而是……


    注射致幻劑、興奮劑、毒品,把他的繩索解開,等著他發狂主動,欣賞他狼狽的表情。


    可也不知為何,再刺激香豔的畫麵呈現在洛森眼前,再如何強效的致幻劑、興奮劑、毒品——


    能讓一頭崇尚純潔的未成年獨角獸瞬間提前發情期的劑量,放在他的血管裏,隻能帶來極度的痛苦。


    洛森從來沒被激起什麽。


    他隻是疼。撕心裂肺的疼。


    他猜測自己是殘耳後喪失了生理功能,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存活這麽久的殘耳。


    【心甘情願被觸碰耳朵,儀式之後承認的伴侶,專屬某人後才正式升起的情欲】


    ……重重的條件設定,洛森不知道,萬幸的是,伊娃也沒耐心去落灰的老宅藏書室翻找《自然繁衍史》,更何況那些落灰的藏書室隻允許斯威特嫡係進出。


    伊娃試了幾次後,不得不得出“精靈這種麻煩生物是不是無性繁殖,或者二十歲才算成年”的結論,遺憾放棄了和他發生關係的打算,計劃把這方麵的□□放到洛森二十歲之後。


    洛森沒有意見,他相信自己會在二十歲之前偷走伊娃·斯威特身上所有有價值的東西——經驗、技能、人際交往麵具、金幣、續命的藥品渠道、賺錢的竅門——到那時,他就沒有死死忍受著留在這裏為她工作的必要了——


    他會毀了她,毀了拍賣場。


    就像毀了聖堂。


    ……但人類實在比精靈醜惡太多,精靈們可能永遠學不會伊娃腦子裏滾動的手法或念頭。


    放棄發生關係,無法把心儀的小玩具作為異性完全標記,這位夫人很不滿意,折磨變本加厲。


    按她柔美的語調所說,叫“美麗的女士總有權力衝喜歡的人發泄小脾氣”。


    “小脾氣”,是新式的痛苦。


    因為魔法會真正傷害他,真要動刀子必須全是無魔法手段——伊娃尋找新手法發泄時,洛森有幸提前見識了斯威特家全套的古老刑罰,這也是未來的奸商認為德裏克“頂多就那樣”的原因。


    萬幸的是,伊娃·斯威特作為斯威特旁係,也沒辦法真正動用那些刑具,否則會引起嫡係——尤其是那位死板的大小姐——注意。


    用了幾次低級刑具,見無法對他產生什麽大影響,伊娃不無遺憾地回到初始,通過洛森敏銳的五感折磨幾下,時不時發明幾個“小道具”丟給他用,造成的傷痕無傷大雅,造成的痛苦伊娃與洛森都認為“完全ok”。


    哦,小精靈當然不蠢,他發現伊娃想看的是“痛苦”的表現後,就慢慢摸索著去表演自己的痛苦慘狀——刑罰帶來的粗糙疼痛,其實及不上耳朵發作時的萬分之一——但特意誇大自己的痛苦,會讓伊娃滿意,伊娃滿意,今晚的折磨就會早早結束。


    偶爾,表演不夠慘烈時,他還會刻意用手去摳自己的右耳,刻意在身上抓出血痕。


    洛森的表演功底日漸精湛,麵對伊娃也逐漸成了一件稍稍辛苦的工作。


    直到伊娃意外發現,看似無堅不摧的小玩具,原來隻害怕被弄髒。


    口口聲聲說著厭惡精靈,反複標榜著滿不在乎,不過都是說給他自己聽。


    洛森·布朗寧怕極了髒東西,怕極了真正成為他們口中的劣等,所以他拚命想去成為無所不能的存在,拚命想衝虛空證明自己的強大或力量。


    ——本質上,他和那固執窩在典籍裏、費勁去記憶每一個艱澀咒文的小女孩沒什麽不同。


    但正如奸商曾為安娜貝爾設定的夢境,小精靈穿過鏡子將她帶離了空曠的帳篷——他和她,不知怎的,待在鏡子的正反兩麵。


    安娜貝爾的選擇是龜縮,洛森的選擇是承受。


    害怕寂寞的小孩奮力避開人群;害怕汙濁的小孩卻泡進惡意裏。


    這場噩夢,是洛森·布朗寧要折磨仇敵的手段,他不肯做任何美化,任何修飾,欣然讓汙濁包裹自己。


    更甚至,因為夢境主人的狠辣,夢境裏的安娜貝爾所看見的——遠遠不是全部。


    為加大難度,洛森特地刪去了伊娃那些物理的折磨手法,抹去燒燙、藥劑、刑罰,隻留下了曾浸泡的汙濁,甚至主動用之後的經驗將那些汙濁放大、增厚,把它完完全全當成一場恐怖遊戲製造。


    他留下了自己最厭惡的,刪去那些【無關緊要】的。


    所以,女仆安妮夜複一夜守在門外,隻看著他完好無損地走進臥室,再完好無損地走出來。


    她永遠不會發現青紫的勒痕、拔光的指甲、浸滿血的注射針頭。


    那些是會在一小時之內全部複原如初的疼痛,成熟的奸商一點都不在乎,夢境隻需要塞滿濃稠、濃稠、濃稠的惡意,多到讓每個闖入者喘不過氣。


    但偏偏是安娜貝爾。


    她無視指針上爬動的眼球、不理睬逐漸逼近的濃霧,隻看到小精靈發白的唇色——而這就足夠她心疼了。


    “布朗寧,布朗寧,清醒一下,你清醒一下,哪裏疼……”


    洛森張張口。


    安妮的臉很陌生,她是個勤快體貼的好女孩,稍微照顧幾次的陌生人類罷了,他一點都不在乎她。


    安妮把手搭在他的臉頰上。


    洛森應該拍開的,但他沒力氣抬胳膊。


    ……她之前果然是說謊騙我。


    她說“喜歡我”,一點不像是開玩笑,藏都藏不住。


    但不行,不行,我不喜歡人類,我不喜歡她,我才不要——


    他在滅頂的疼痛裏掙紮起來,想甩開她的雙手。


    偉大的布朗寧才不屑於騙取女孩子真心實意的喜歡。


    他要的喜歡,他要的喜歡,在森林裏……


    “洛森。”


    安妮顏色渾濁的頭發滑落在他的鼻尖。


    安妮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是髒髒的褐色,雙頰布滿一大堆密密麻麻的雀斑,額頭與下巴還有許多的贅肉,是名副其實的醜姑娘,醜到沒人能看清她五官的程度。


    可她的手從他的臉頰輕輕滑下,他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反感。


    他一直覺得她的手好奇怪,太嬌嫩太柔軟,不像貧民窟的女孩,安妮的手似乎天生就該觸碰寶石或絲綢。


    安妮她……


    【喂!喂!泥巴腦袋!你清醒一下,清醒一下,我帶了藥,你靠過來……】


    安妮低下了頭。


    醜陋而陌生的臉,但醋栗的甜味卻竄進鼻尖。


    頭也痛起來,記憶被這股甜味攪拌成漿糊。


    “洛森,哪裏疼,你告訴我。”


    【你是不是傻呀,泥巴腦袋。】


    洛森·布朗寧再次張張嘴,這次他沒有選擇失聲。


    “耳朵疼。”


    小精靈癱在她的懷裏,輕輕顫抖:“耳朵疼……耳朵疼……右邊的耳朵好疼……”


    “安娜貝爾,我好疼。”


    ——抓緊她的手,好像在黑暗的樹洞裏抓住唯一發光的東西。


    人類真討厭,精靈的一見鍾情原來真的不等於見色起意。


    陌生的臉,陌生的發色,陌生的長大的身體,可隻要被稍稍觸碰,可隻要看清她的眼神,就認出來了。


    他憎恨……安娜貝爾·斯威特。


    最憎恨她。


    滿腦子都必須是恨她,這樣,才可以撐到工作結束,回到澤奧西斯找她報仇。


    人類的【喜歡】被髒東西汙染很多很多。


    他深深、深深地恨著她,這樣就好。


    “安娜貝爾。”


    但這大抵不是現實,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孩竟然會看著他露出這樣快哭的表情,還把膝蓋與手臂都借給他。


    啊,原來如此。


    這裏不是現實。


    “耳朵疼……安娜貝爾,我好疼。”


    被一遍遍關押、一遍遍折磨的他抓緊夢境裏陌生的宿敵,不爭氣的淚水奪眶而出。


    偉大的布朗寧才不會哭。


    才不會在……真正的宿敵麵前哭。


    “疼……我不想要工作……好疼……我討厭金幣……我好疼……我不要做生意了……安娜貝爾……”


    安娜貝爾一動不動地抱著他。


    蜷在膝蓋上哭泣的少年逐漸變化,他的衣服染上大片大片的血跡,他的手掌布滿焦黑的灼痕,他右耳的位置上竟然隻有一塊殘破的洞。


    口袋裏逐漸裝滿沉重的金幣,金幣又逐漸溢出口袋,滾在地上,帶著紅紅的血,越溢越多。


    拍賣會徹底關停的那天,洛森·布朗寧就是這樣一步步走回家,倒在妹妹眼前的。


    但現實的他真正毀掉了那個地方,偉大的布朗寧凱旋歸來,壓根沒什麽好哭的。


    ——夢境裏的他狼狽地捂住眼睛,他們身後,巍峨陰森的拍賣場依舊佇立著,某個人所驅動的眼球與霧氣用要把他們徹底吞噬的氣勢蓋下來。


    因為夢境外的布朗寧給夢境內的自己設立規定,他不許崩潰,不許脆弱,不許哭。


    否則,就該連著那一瞬間暴露的軟弱一起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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