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胃部如石頭般堅硬,忍不住俯身劇烈喘息,腦中一片空白。


    有巡邏路過的士卒見她長久的佝僂身體捂胸顫抖,艱難呼氣,臉色白的不成樣子,一副搖搖欲墜不堪重荷的模樣,不由相互看看,有些遲疑著要不要稟告上官。


    正在遲疑之際,卻見她顫栗著寸寸直了身,雙手攥的指節泛白,而後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軍帳的方向走去。


    見她沒事,巡邏的士卒就不再管她了。


    時文修在軍帳前停了步。


    “魯首領,我有要事,要稟主子爺。”


    她手指摳進肉裏,咬牙說出的話,卻毫不遲疑。


    此事涉及軍情,她做不了主,更不能遮瞞。


    她隻能將此迅速報給主子爺,由他來決斷。


    若劉老漢他……若他真是蒙兀那邊的奸細,那他多潛伏在暗處一日,對大魏對百姓都是一日的危害。


    於情於理,她瞞不得。


    禹王於昏暗中睜了眼。


    “她有事稟?”


    “是,瞧來似有要緊之事。”


    想著她那沒了血色的臉龐,以及那難掩惶然的模樣,魯澤又補充了句,“不知是出了何事,瞧她似神態不穩,驚懼難安。”


    帳內寂然片刻,禹王令聲:“讓她進。”


    簾門揭起的那刹,外頭候著的人就抬腳進入。


    第一步她似走的很重,第二步卻很快。帶了些遑急緊迫,又似帶著些驚慌失措,她眼帶微光眼角帶紅,貝齒緊咬著唇,幾乎奔似的到了他的跟前。


    “主子爺……”


    見到他時,行禮都忘了,好似見了主心骨的模樣,睜著烏瞳含著顫音期期艾艾喚了句。


    他壓了壓眼:“什麽事。”


    “我,我剛遇見了一件怪事。”她牙關開始細微的打顫,手心攥著胸口死死抵住,拚命壓製那極致的心慌,方細喘著氣繼續說,“我剛送食盒去夥房時,遇見了舊相識,具體名字我不知,隻知人稱他為劉老漢……”


    他倏地抬了眼皮,黑眸裏暗潮洶湧。


    她卻渾然未覺,睜著烏瞳,依舊沉浸在意外發現此事的震恐中,“本來遇上了閑聊兩句,一切都很正常,可就在我說要去送食盒的時候,他卻突然說不用急,而後,而後他就冷不丁跟我說,他要下次作戰的布局圖!他要我三日內拿給他,還說拿不到的話,就拿您與朝臣交涉的密信!”


    她艱難喘了口氣,尚未從震恐中脫離的她,烏瞳濕潤,嘴唇、下巴都在顫抖:“主子爺,他,他是不是蒙兀的奸細?”


    在她朝他看過來的時候,他卻突然閉了雙眼,遮了裏麵的明火湧動,亦遮了其中的暗流洶湧。


    偌大的軍帳裏,卻有長達一盞茶時間的死寂。


    “他是這麽跟你說的?”


    “是,他就是這般說的!”


    他驀的睜眼,目光如炬的盯視她:“他為何要跟你說。”


    她錯愕瞬息後,反應過來,當即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我不是奸細!”


    “我不是!”


    她急促的喘息,從未有過的冤屈感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重重迫的她喘不過氣來。她咬著發顫的牙關,發紅的雙眸毫不閃躲的直視著他,頭一回她不再懼他,卻是憤怒他無端對她惡意的揣測。


    “我日夜都在期盼著大魏軍能擊潰蒙兀軍,能大獲全勝早日結束戰爭!我更期盼著飽受戰亂的百姓們能早日迎來和平,安居樂業!我怎麽可能會那麽沒良心去做蒙兀的奸細,坑害自家的國家與百姓!我圖什麽,這麽做對我有什麽好處?”


    因為委屈與慍怒,她的聲音幾乎破了音,卻依舊不肯退讓分毫,手指帳外,“主子爺要不信,我可以自辨,再不信,我可以當著全軍的麵與他對峙!”


    她的烏瞳裏燃著熊熊怒火,周身戰意凜然,饒是聲音激動的發顫破音,卻依舊不損她此刻灼目逼人的光芒。


    他就那麽沉沉暗暗的看著她,始終一言不發。


    時文修胸口劇烈起伏,情緒尚未平複。


    他可以質疑她工作做的不稱職,可以質疑她能力不足,卻不能質疑她的人格。說她是奸細,是叛徒,這是對她人格的巨大侮辱,她無法容忍!


    難道她就那麽像出賣自己國家、背叛百姓的叛徒?


    他為何能這般想她!自打入了軍營,她自認兢兢業業的工作,為抗擊蒙兀做著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沒有做過任何危害國家的舉動。她不明白,她究竟哪裏做的不對,以致讓他的質疑聲脫口而出。


    時間在帳內的闃寂無音中一點一滴的過去。


    激動的情緒宣泄出去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時文修也漸漸平靜下來。


    這會再回想這個事件,她也發現了疑點,那就是確實如他質疑的那般,劉老漢為何找上了她。


    “主子爺,我發誓,我的確不是蒙兀派來的奸細。我與劉老漢是在當日行軍時,在輜重營裏相識的,因為能聊得上來,就比旁人多了些熟稔。後來在夥房那碰巧又遇見了,一年多的時間裏,加起來能見個五六回的光景,說熟不算太熟,說陌生也談不上。”


    她說了會後慢慢塌了肩,苦笑了下,語氣裏有些蕭索與頹然:“至於他為何找上了我,我也不知。我也並不覺得,自己與他是過命之交,值得他能冒著暴露的風險,將那要命的事托付給我來辦。”


    失神的盯了自己腳尖好一會,她方滯澀道:“主子爺的質疑是合理的。隻是……我真的不是叛徒,沒有背叛大魏。”


    她由委屈、慍怒,到平靜、恍惚,再到最後的頹然、無力,他皆看在眼裏。


    這一刻的她,還是真真切切的拿他當主子爺看。


    可下一刻,或有朝一日的哪一刻,她還會依舊如此嗎?


    光線昏暗的帳內,他五官深刻的麵容愈發冷硬、淩厲又暗沉。推案起身,踩著地上的碎瓷片,沉步往牆壁懸掛佩劍處走去時,心底先前隱約浮起的憐惜之意,已然被強硬強製壓下去,再覓蹤跡。


    “不是細作,那就證明給本王看。”


    在她茫然不解的神色中,他沉臂取下壁上懸掛佩劍,轉身朝她一步步走來。暗沉的光影裏,他高大身軀落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給你機會。”他伸手抓了她蜷縮的細手,強行捋直了手指,將冰冷的劍柄塞進她的手掌心裏。他目光沉沉的盯視著她,吐出的話,一字一頓:“證明給我看,證明給本王看。”


    意識到什麽的她驚恐的就要甩開那劍,步履趔趄的連倒退兩步。


    他掌腹一攏,強行將她哆嗦的手包裹住,在她惶恐至極的目光中,他沉了目勁力一扯,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就往帳外而去。


    “來人,去將細作劉老漢帶來!”


    他邊疾走邊喝令,“傳令全軍,到校場列陣待命。本王要讓他們親眼看看,膽敢不忠不義背叛大魏者,會是何等下場!”


    軍營裏這麽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幾位主將。


    “可是蒙兀兵打來了?”


    過來傳話的魯澤就忙解釋:“將軍們勿憂,無甚大事。不過是捉了細作,主子爺欲拿他殺雞儆猴,震懾宵小罷了。”


    吳將軍等人這方心稍定。


    不過轉而疑惑,就區區個細作罷了,此番動作未免興師動眾了些。


    “此細作身份特殊?”


    難道是蒙兀那邊的重要人物?


    “不算太過特殊。”頓了頓,魯澤又繼續道:“並非是蒙兀那邊的細作,不過也到底造成了些危害。”


    吳將軍等人一琢磨,心頭皆凜。


    此事裏,怕是涉及到了儲位之爭了。


    大概是看出他們不想摻和此事的意思,魯澤遂道:“主子爺說了,幾位將軍公務繁忙,不必特意前去。”


    聞言,吳將軍等人鬆了口氣。


    天家的事他們可摻和不起。隨他們這些王爺們怎麽鬧騰,隻要別耽誤他們行軍打仗,也別拉扯他們攪進他們的旋渦就成。


    聞聲從帳裏匆匆出來的馬英範,在遠遠的瞧見了校場的那陣勢後,心頭駭了下。待之後見了寧王爺那細作,被塞了嘴五花大綁的拎著往校場方向去,再見了主子爺扯著趔趔趄趄的她,不由分說直往高台方向去時,想到什麽的他,頓時睜大雙眼難以置信的凝視。


    是要殺了她?


    不,不像。瞧陣勢,更像是要斷她後路。


    他心猛的一提,駭吸口氣。


    主子爺,簡直是失智了!


    如此興師動眾,卻隻為徹底斷她後路,如此不智的做法,簡直不像是出自冷靜克製的主子爺之手。


    難道是因他今日那番話的緣故?


    刺激了主子爺生怒,方讓其失了分寸,行事激烈?


    他一時間竟有些惶惶然,強行遏製住幾分後,就忙跟上去查看。


    第44章 高台


    時值七月,炎炎烈日當空,遼闊的校場上平地起了風。


    九尺高台下,刀槍林立,戰甲如墨,全軍將士列陣整齊,齊齊望向高台之上,巋然不動,冷寂肅殺。


    一大塊烏雲不知何時遮住了豔陽。


    陰雲籠罩大地的時候,立三軍令旗的高台上,麵如死灰的細作被五花大綁的押了上來,被押著跪在了高大的身影麵前。


    三軍令旗旁的那人俯瞰眾軍,開始沉聲通告全軍,此人通敵叛國的條條罪狀。每宣一條,高台下的萬千長戈便鏗鏘觸地,伴隨著地麵嶽撼山崩般的震響聲,是他們雷霆震耳的一聲殺字,待高台的人宣完了罪狀,判其為叛國罪、斬立決時,校場中刹那連接響徹三次喊殺聲,聲音震耳欲聾,猶如江翻海沸。


    在彌漫的一片肅殺氛圍裏,有人卻在高台上發抖。


    “握緊你手裏的劍。”


    禹王側首看著她,說出的話不帶絲毫溫度:“殺了他,證明給本王看。”


    她手抖得根本就托不住劍,劍柄上她那雙手也不過是堪堪碰觸著,這柄劍上所有的重量,幾乎由劍身上握著的那掌腹承受著。


    就挨著她腳下跪著的那人,始終死死的盯著她,怨毒,仇恨,渾濁的雙眸裏是毫不掩飾的深深詛咒。


    炎炎的夏日裏,她抖得卻如秋冬的敗葉。


    “殺了他,別讓我失望。”


    他將劍又遞進些許,進一步逼迫。


    她搖搖欲墜立他身前,脆弱的如一戳就破碎的薄紙。一寸寸的將慘白的臉龐轉向了他,迎著正午豔陽光的,他見到的,是她顫栗雙瞳裏那破碎的眸光。


    “他……確是細作?”


    他定定看她瞬息,側首招人拿來認罪書,展開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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