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拖著長長的尾音從他們前頭的方向傳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再凝神靜氣地豎起耳朵,果然又是幾聲犬吠,看來不止一條狗。


    “有狗就有人家……對了!布什!布什!”


    寧小北把雙手圈在嘴邊,衝著前方大喊起來。


    他記得聞老板說過,顧老師回家的時候是把狗給一塊帶走的。


    “嗷嗚……”


    似乎是在回應寧小北似得,那密密叢叢的樹林裏傳來一聲興奮的狗吠,然後又連續發出“汪汪”聲。


    “一定是‘布什’,是‘布什’快來,快來!”


    範俠也跟著一起喊了起來。


    這嗓子嚎得,不但把周圍的霧氣給嚎破了,方圓三五裏的狗子都被他給激活了似得,一聲連著一聲,賽過大合唱。


    就這大合唱裏,範俠還是聽出了“布什”的聲音。


    事後他說“布什”到底是從大上海過來的狗,比起鄉村土狗來,叫聲中帶著幾分洋氣和驕矜,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來——寧小北當他在放屁。


    不一會兒,也就差不多三五分鍾後,一條站起來比成年人都要高,黑黃黑黃的狗子從山上的小路衝了下來,幾乎是飛撲進了範俠的懷抱。


    範俠白色的羽絨衣上頓時落下了兩個黑色的梅花點子,是“布什總統”的簽字蓋章。


    不過範俠此時一點都不介意,他拉著布什的前爪子,一人一狗跟跳華爾茲似得原地轉圈圈。布什伸出大舌頭,在他的下巴一頓狂舔,看來對這個喂過它西藍花的黑皮男子印象深刻。


    “哎,還真是你們!”


    打著手電,穿著綠色老棉襖的顧凱歌從小路施施然地往下走,在見到寧小北和範俠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你們再叫下去,全村的狗都要跟著布什跑下來啦。”


    *


    作者有話要說:


    穿了,又好像沒穿徹底,哈哈~


    沒錯,老爸他活了!


    但是寧小北被困在這個世界回不去了。這是為啥呢……恩請繼續往下看


    第93章 情到深處 一更


    身在此山中, 雲深不知處。


    山間的雲霧和曲折回環的小道遮擋了兩人的視線,其實他們兩個已經差不多站在了村口而不自知。


    不過主要還和隔壁村今天擺酒,村裏的老老少少都去吃喜酒有關係, 不然山裏的人休息得再早,也不至於這個時候路上就徹底沒了人煙。


    跟在顧凱歌身後, 旁邊環繞著興奮的布什,兩人又拐了幾個彎,走過一口用大石塊圍起來的山泉井,終於來到了凱哥的家——一棟二層民宅。看的出來有些年頭了, 一層的外牆和底牆都是用石塊摻著三合土累得, 而不是普通的紅磚。白牆青石,二樓是用木頭搭建的,夜裏看不清楚有沒有雕花, 不過也總歸是老物件。


    “我們這個村, 屋子都是清朝民國時候的了。新建的屋子也有,不過少。年輕人都願意去鎮上,或者幹脆去寧波買房子。”


    顧凱歌打開院子的白鐵皮門, 寧小北眯著眼睛, 看到門楣上貼著紅紙,寫著“吉星高照”四個字。


    進了院子, 堂屋裏的大燈把門口這一塊地照的亮堂堂的, 終於也讓他們看清了彼此。


    凱哥明顯黑了,雖然還達不到範俠這種程度, 但至少比在上海黑了兩個色號。


    不過他精神倒是不錯,沒有寧小北想象中失業男子的頹喪。脫下厚重的大軍棉襖, 還嘚瑟地給範俠展示了一下這段時間幹農活練出來的肱二頭肌。說幹活比擼鐵有用, 這個是真把式, 健身飯裏掄杠鈴吃蛋□□那都是虛招,把範俠羨慕的忍不住摸了兩把。


    變化驚人的反倒是“布什”,剛才在山路上就著月光沒看出來,現在到了燈光下一瞧——好家夥,眼前是個什麽玩意兒!


    “布什”在附中周圍好歹也是出了名的“美男狗”,雖然是條串串,但是串得很有水平,來自金毛媽媽的優良血統讓它自帶一身朝陽似得燦爛毛發,配上來自它爹中華田園犬的靈性眼神。走在小鎮上,是人都喜歡來摸一把。


    凱哥對它的一身皮毛也極為上心,他自己用普普通通的二十元一瓶海飛絲三合洗發水都不用舍得用護發素,每個月卻要帶布什去鎮上的寵物店洗澡做護理。一趟下來至少要五十元,養的布什那一個油光毛亮的。


    再看看眼前這個黃黑黃黑的小怪物,身上的毛發別說光澤了,黑的都要打綹子了。右邊後腿上還有傷,可能是和別的狗子打架後留下的,被人用一塊白色的布纏了一下,那塊白布髒得眼看也要變成黑布了。脖子上,背上,窸窸窣窣地布上各種屑屑,也不知道是植物的種子還是碎葉子。


    總之,完全沒有“魔都美男狗”的半點蹤跡了,泯然於鄉村,成為了“村狗”的一員了。


    “鄉下的狗都這麽養,我倒是想給它做護理,我上哪兒去找寵物美容店啊?再說了,你們不覺得它雖然髒了些,但是現在精神特別好,特別快樂麽?”


    範俠低下頭,掰起狗頭一瞧,果然布什原本總是憂鬱的眼神不見了,舌頭一伸,嘴角一張,詩人的臉變成了笑臉蛋。


    好吧,它原來不是自帶太宰治氣質,它就是缺乏運動。


    三個人擠在灶披間,看凱哥給他們下爛糊麵。


    炒透了的大白菜鋪底,加上幾根肉絲勾芡,暖呼呼的一碗爛糊麵是冬日裏最大的慰藉。凱哥心疼學生,還各給他們加了一個荷包蛋,橙黃橙黃的,一圈邊沿炸的焦香,咬在嘴裏哢哢作響。


    “好香啊……”


    寧小北吃了兩口,立馬就發現了不同之處,“這是用了什麽油,那麽香?”


    凱哥的手藝,他們在附中的時候也是嚐過的,也就是能吃的程度吧,跟寧建國的水平差了十萬八千裏。


    但是就這麽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一碗爛糊肉絲麵,居然吃出了一股清香。這肉就是普通的豬肉,這大白菜就算是農家自己的種的有機菜,那也翻不出什麽花樣,唯一的可能出彩的就是炒菜和炸荷包蛋用的油了。


    “厲害啊,寧小北。油是用我們家自己榨的茶油,特別香。”


    顧凱歌已經吃過晚飯了,所以就煮了兩碗麵。他指著放在土灶台邊上的一個平平無奇的綠色玻璃瓶子說道,“等你們玩夠了回上海,帶兩瓶回去。寧小北,聽說你爸爸是二級廚師。用了我家的油做菜,那就是一級廚師水平了。”


    “那我不客氣了。”


    寧小北和範俠互相看了一眼——看來顧老師沒事,還是那麽個熱心熱情的人。


    “凱哥,怎麽人人都去吃喜酒了,你一個人看家啊?”


    剛才他們進了村子一路走來,沒見著幾戶人家點著燈,就算有,那也是家裏有老人,實在走不動的那種。


    “哦,因為今天結婚的新郎官是我的初戀啊。”


    範俠吃完主動要洗碗,顧凱歌沒讓,說他們這沒有讓客人動手的規矩,此時背對著他們正在洗碗。


    燈光照在他酒紅色毛線衫上,本來正在擦碗的手頓了一頓,回過頭,露出一抹苦笑,“我怕我去了,控製不住我自己。”


    範俠和寧小北驚得說不出話,手上剝了一半的蘆柑都忘記吃了。急的布什在他們身邊直打轉,嘴巴大張,口水跟瀑布似得流下。


    “你們兩個既然能找到這裏來……恩,就是從老聞那邊弄到的地址吧。”


    野深露重,三人轉回了堂屋後麵的小廳吃酒。


    山裏人也有山裏人的野趣,之前寧小北也就隻在書裏讀過“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真在在紅泥爐子上燙酒現實生活裏也是頭一遭。


    這時候北方的白酒大軍尚未南下,江浙兩地包括上海大多數喝得都是黃酒。金華酒,紹興女兒紅,古越龍山,都要熱了才好下肚。就跟《紅樓夢》裏說的那樣,熱的酒在肚子裏散的快,若是喝冷酒,要用五髒六腑先來熱它,越喝越傷。


    小爐子裏熱坐著熱水,放著三個錫製的燙酒壺,個人喝個人的,互不打擾。寧小北拿起一旁碟子裏的話梅,往自己的那個壺裏扔了兩顆。


    青梅煮酒,源遠流長,今日的這一頓,喝得頗有古風。


    桌上除了話梅,還有一碟子青豆筍絲,一疊茴香豆,一疊未剝殼的水煮長生果,沒有半點葷腥,著實風雅。


    “以前你們兩個讀書的時候,我倒是沒發現啊。”


    顧凱歌斜倚著身子,一邊剝著花生,一邊打趣地說道,“早知道我就不把你們放在同一個寢室了,白便宜你們三年。”


    會去vendy的會是什麽人,不言而喻。


    本來凱哥還以為就算真的有人按著地址找上門來,那不是彭越美術圈子裏的人,至少也是他以前玩的那些朋友。誰能想到最後來的居然是他的兩個學生,其中一個還是出了名的乖乖牌,好學生呢。


    “你們什麽時候好上的?不會真的給我玩早戀吧?”


    雖然在座三個不是附中的人了,凱哥還操著老師的心。


    “先別說我們,說說你那‘初戀’啊。”


    範俠興奮的不行,往嘴裏一個勁地扔豆子,大大的眼睛裏閃著都是“八卦”兩個字。


    “哦,‘初戀’麽,有什麽好下場。原來一個鎮上學校的,可不巧了——同班同寢室麽!”


    凱哥明顯是故意的,拍了一下大腿,然後指了指他們兩個。


    “後來我考上杭州的大學,他落榜了。我畢業了去上海當老師,他留在家裏務農。鄉下麽,男孩子年紀到了,家裏就準備蓋房子,然後就是相親,結婚咯。他拖到現在,也三十多了,在農村已經算晚婚了。”


    顧凱歌說的輕鬆,寧小北最聽出了他話裏的苦澀。


    “他和你……那他還討老婆,這不是騙婚麽?”


    範俠生氣地說道。


    同性戀不可恥,騙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就是不對!


    他早就想好了,這輩子就跟舅舅還有寧伯伯一樣,他和老大互相就這麽守著彼此,絕對不去禍害人家姑娘家。等他和小北老了,就去收養個孩子。實在不行,老了就去養老院,把一切財產都捐獻給國家,國家給他們養老。


    “是啊,所以我怕我去了會忍不住直接把他們的酒桌給掀了。”


    凱哥說著,咬牙切齒地飲下一杯苦酒。


    “姑娘肚子裏都有孩子了,我能怎麽說?他就是個畜生!”


    喝罷,低下頭,悻悻說了一句,


    “我也是個畜生……”


    曾經並肩在茶園行走的青蔥少年郎,終於也長成了不同的模樣。一個去城裏追名逐利而不得,另一個則變得麵目猥瑣起來。終究長成了自己曾經厭惡的模樣。


    所以說初戀這種東西,萬一分手了,能不見還是不見的好。最好老死不見,彼此心裏保留最美好的樣子。


    範俠再不說話,酒都喝不下去了。他雙手捧著小小的酒盅,靠著同樣無話可說的寧小北,隻呆呆看著爐子下方跳動的橙紅色火焰。


    沒多久,樓下傳來人聲,酒席散了,村子裏的人也陸陸續續回家。


    沿著山坡的燈漸次亮了起來,像是宮崎駿動畫片裏的畫麵,配著《漁舟唱晚》的中國民樂。


    見到家裏突然出現的客人,顧老師的父母都有些驚訝,半真半假地責怪起兒子為啥不早說自己的學生要來玩,轉而對他今晚硬是不出席老同學的婚禮酒席釋然了——原來是等著兩個上海來的小朋友呢。


    因為他們兩個來的突然,而且到達的時候也晚了,來不及曬被褥,凱哥隻好把自己用的那條被子給貢獻了出來。


    反正是兩個小夥子,擠在一起也無所謂,說不定比自己睡一個被窩還熱乎呢,顧媽媽一邊給他們收拾房間一邊笑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寧小北尷尬地笑了笑,上前和她一起鋪褥子。


    鄉下的房子就是房間多,寧小北他們睡在二樓,凱哥房間的隔壁。他父母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就睡在樓下堂屋左邊的大臥室裏。


    “廁所在樓下,一會兒讓你們老師給你們燒水洗漱,有什麽其他想要的就告訴你們老師……哎,他現在也不是你們老師了。行了,睡吧,有什麽話明天再說。讓阿凱帶你們去山裏轉轉玩玩,鄉下好玩的地方不少呢。”


    顧媽媽收拾完屋子,笑著跟他們道了晚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往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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