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乓!”


    樓上的房門打開,接著是倉促下樓的腳步聲,帶著不忿和委屈。


    “小北!”


    寧建國朝寧小北使了個眼色,後者急忙開門走了出去。


    “你去哪兒?”


    寧小北追著常樂蘊身後一路往下,兩人走到二樓的拐角處停下。


    常樂蘊喘著氣,嬰兒肥未退的臉頰紅撲撲的,眼角帶淚,“小北,你別管我。”


    “哎,我不管你。你吃飯了麽?沒吃來我家吃吧。”


    寧小北說著,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常樂蘊後退半步,警惕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想給我媽當說客?沒用的。”


    “什麽‘說客’啊,你媽又沒找過我。就問你吃不吃飯。來……我家今天吃白斬雞,還有鰱魚湯。你禮拜天下午不是要去補數學麽?難道打算餓著肚子去念書?”


    常樂蘊猶豫了一下,被寧小北拖著回到了316室。


    趙景聞剛才還好奇的要死,問東問西。結果常樂蘊本人來了,他倒是客氣起來了,隻不停地給她夾菜,做出一份穩重長輩的模樣。


    吃完飯,寧小北去樓上給常樂蘊拿下午念書要用的書包。王伊紅看到他拉著他的手,不停地說還是小北好,從來都那麽貼心,自家的女兒怎麽說變就變了呢。當年那個看到爸爸打媽媽,還會撲上來護住媽媽的小樂樂怎麽就變得那麽狠心了呢。


    寧小北無言以對,下樓讓他老爸和趙叔叔上樓去勸勸,自己和範俠把常樂蘊送到車站。


    “我怕她做慣了獨生子女,突然有了弟弟接受不了。小兒子平時在家裏,我都不敢多抱他幾回,我怕樂樂吃弟弟的醋。”


    王伊紅一把鼻涕一把淚。


    南匯趙叔叔在對常樂蘊的教育問題上插不上嘴,鬱悶地站在走廊上。


    都說後媽不好做,其實後爹也難當。


    “她一個禮拜難得回來一次。我和老趙怕兒子不懂事,打擾到姐姐休息,都是禮拜五晚上就把他送到我媽媽家裏,禮拜天晚上再接回來的。我這個媽媽當的,夠上道了吧。”


    “今天吃午飯,我也就是隨口問了她一句,年底藝考準備得怎麽樣了……突然就‘翻毛腔’了呀。說她壓根就不喜歡小提琴,考過十級就不打算往下練了。說從前練琴、跳舞都是為了我練的,還說要考到外地去念大學。”


    王伊紅跺了跺腳,燙好不久的劉海拉胯地垂了下來。


    “去外地?我看她在做夢!隻要我活著,就沒這個可能!”


    寧建國和趙景聞互相看了一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哇老大,沒想到我們筒子樓裏最勇敢的是常樂蘊!外地,她居然想要考外地的學校。”


    剛才在公交車站,常樂蘊明明白白說了,她打算和丁哲陽一起報考外地的大學,還想一起去成都念書。


    問她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理由很奇葩——我媽對我太好了,太窒息喘不上氣,我要去外頭透透風。


    範俠一輩子都沒有體驗過被家長愛到窒息是什麽感覺,表示無法理解。寧小北倒是理解,但是無法苟同。


    尤其是在經曆過一次喪父之痛後。


    “你說丁哲陽他爹媽會同意他去外地念書麽?哎,不對,他們壓根就不想讓他在國內念書了。這下厲害了,兩邊家長肯定都反對。”


    對於大多數的上海家長來說,子女的擇校範圍和擇偶範圍一樣,除非有能力考上清華北大,不然僅限於江浙滬範圍內,再不然就是出國留學。


    考外地學校,在上海家長眼中就是腦子瓦特了,而且是反複被雷劈過的那種。人人都要來羅馬,他們自己生下來就在羅馬,還要往外頭跑?對於部分和寧老太同樣有外環過敏症的極端家長們來說,他們連新建的鬆江大學城都覺得已經遠到無法理解,更別說四川了。


    寧小北也是憂心忡忡。


    這樣的發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隻是不知道是好是壞。


    一回到寧家,範俠像西郊公園裏的大猩猩一樣揮舞起手腳,左邊搓搓,右邊搓搓,不停地撓著後背,“快,後麵是不是被蚊子咬了。一定在車站被咬得。快給我塗點六神花露水。”


    今天是周日,等吃了晚飯他們就要準備回學校了,寧小北和範俠都換上了夏天的校服。上身是白色的繡有附中校名的小翻領體恤衫,下邊是運動長褲。


    這兩套校服還是他們高一入學的時候訂的。家長們為了省錢,也不知道將來孩子們會長得多少高大,所以總歸往加肥加長的碼數定。


    女生還好,一般到了高中,身高差不多都穩定下來了,而男生就說不準了。通常高一之前穿起來空空蕩蕩,好似武大郎穿米袋。但是升到高二高三之後,就漸漸地捉襟見肘起來。


    範俠最近這個階段,用趙景聞的話來說就是“長勢驚人”。從過年到六月,短短幾個月時間,足足拔高了將近十公分,目前已經快要一米八五了。


    升高一那年訂的校服穿在如今的範俠身上,簡直就是一件緊身衣,褲子下頭更是露出半個巴掌長的腳踝。前幾天不得不提交了訂新校服的申請,就等著下學期開學前發放呢。


    這把寧小北給眼紅的,都要滴下血來了。


    他現在身上這條校褲的邊兒還是卷起來的,能往下放至少五公分的餘量。上個月體檢,不過才剛擦到一米七五的邊邊兒。要不是“現實世界”裏,自己的身高鐵板釘釘在一米七七,寧小北簡直都要絕望了。


    男人麽,誰不想挑戰一米八的身高呢?


    雖然寧小北不是那種恨不得在自己的微信名字後麵加個括弧,填入180的神經病,但總歸還是抱有一種向往的。


    寧小北嫉妒地看著他那兩條大長腿,冷哼一聲,轉身去浴室拿花露水。


    “自己塗!”


    “別呀,我看不到。”


    寧小北無語,掀開他的衣服,後背上果然好大一個蚊子包,“嘩啦”一下澆上去。


    “嘶……”


    涼到透心。


    從浴室放完花露水出來,就看到範俠拉下窗戶綠色的百葉窗,右手塞進褲兜裏,一臉神秘衝著他眨眼睛。


    “老大,給你看個好東西。來……”


    寧小北信以為真湊過去,沒想到範俠一手撩起衣服,迅雷不及掩耳地抓過他的右手貼在自己小肚子上。


    “怎麽樣?摸出來了麽?”


    少年光滑的肌膚下是一層薄薄的,但是非常分明的肌肉,遒勁而炙熱,寧小北嚇得往後縮,手卻被他牢牢地釘死在小腹上。


    “腹肌啊,六塊了。還差兩塊我就圓滿了。”


    範俠炫耀地說道。


    寧小北的臉紅成蝦子的顏色。


    幸好百葉窗放下,大白天屋子裏也沒開燈,陽光透過窗頁的縫隙投射進來,也隻能見到片片綠色,掩飾了皮膚的紅。


    “還有這裏,胸肌,感覺到沒有?”


    範俠說著又拉過他的另一隻手,隔著衣服貼在緊繃繃的胸口。


    臉紅得都要噴氣了。


    “我厲害吧?就咱們凱哥家裏那個跑步機,還有杠鈴什麽的,現在差不多都被我包了。我每天都要去他家至少練一個小時無氧,增肌。”


    寧小北自己簡直是一隻手被放在熨鬥上燙,一隻手被放在蒸籠上蒸,就是在遭受炮烙之刑。


    他猛地收回手,幾乎是惱羞成怒地狠狠踩上範俠的腳背。


    “難怪吃了飯就找不到人,不到晚自習不出現,原來是去顧老師家玩了。”


    “什麽‘玩’,為了上大學鍛煉身體好伐。我要考的專業有體能測試的。老大,咱們今後一塊鍛煉吧。有了好身體,才能更好的學習。”


    “滾!我又不要當警察,沒有體能要求。”


    寧小北“刷地”拉開百葉窗,陽光正氣淩然地灑了進來。


    轉身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根牛奶棒冰。


    撕了包裝,牙齒哢哧哢哧地咬著,冰塊滑入喉中,總算把那熱辣辣的衝動給壓抑了下去。


    過於年輕的身體,時不時出現讓老靈魂感到尷尬的場麵。


    偏偏有些人,好像花孔雀投胎,胡亂散發魅力還不自知。


    吃的太急太快,凍得腦門疼,隻好暫時停住。


    範俠跟著進來,拉開底下一層冰箱的冷凍層,蹲在地上尋摸了半天,發現裏麵隻剩下雞鴨魚肉和寧建國自製的各種丸子,剛才那一根冰棍應該是最後的存貨了。


    “老大,給我吧,下麵半段給我吧。”


    範俠說著,蹲在他腳邊,露出小狗似得表情,盯著被寧小北啃了一半的冰棍。


    廚房裏沒有電扇,夏季的熱風順著窗戶撲麵而來。少年的眼睛濕漉漉,鼻子上微微帶著汗珠,小麥色的皮膚好似淌著蜂蜜,黏膩而甜蜜。


    寧小北不禁有些看呆了。


    一不注意,冰棍兒化開,甜水流到了手背上,順著掌心往胳膊上淌。


    “哎,太浪費了。”


    範俠看得心急,幹脆起身,右手抱住寧小北擎著冷飲的手,用嘴巴叼住還剩下小半截兒的冰棍。


    舌尖不小心擦過指尖,寧小北就跟過了電似得,手一鬆,整個冰棍就被男孩奪去了。


    範俠奪了冰棍,好似是怕他再搶回去似得,倒退了三兩步出了廚房,坐到客廳另一邊的窗台上。


    桌上來回搖頭的鴻運扇,暗綠色,帶著微黃的葉片送出陣陣清風,吹開少年的領口。


    因吃著冰,少年的喉結上下滾動。


    可能是還覺得太熱,又可能是嫌棄不和尺寸的衣服包得太緊,他幹脆把衣擺的下擺從藍色的校褲裏抽了出來,拉出一段空隙,好讓電扇的風能吹進去。


    於是不久前才見到的那層薄薄的肌肉,和介於青年和少年的修長腰線就露了出來,簡直就是撞進了寧小北的眼睛裏去。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似得轉過身,打開水龍頭,指尖黏膩的白色奶油冰棍水被流水衝刷帶走,轉了一個圈兒,流進漏鬥裏。


    範俠叼著冰棍兒棒子,雙手反撐在窗沿上,眯起眼睛,看著廚房方向露出來的半個人影。


    小區裏開滿石榴花,紅豔豔的,如火如荼,像是一團火,要把這夏日燃燒殆盡。


    ————


    範俠雖然沒有“勾引”到寧小北去練肌肉,卻成功地讓丁哲陽上了賊船。每天下了課,跟他和其他兩三個男生,一塊去凱哥的健身房舉鐵。


    鍛煉身體是鍛煉心靈的最好方式。


    現在的丁哲陽今時不同往日了,為了他和常樂蘊的“美好未來”,下定決心要和父母抗爭到底。


    擼鐵隻是第一步,他還打了越洋電話去東京,明確告訴他們自己不想去日本讀書,要留在中國。


    那邊雙親自然是各種勸說,許下種種陳諾,列數種種好處。又說一家人當然還是要聚在一起,讓他多多考慮父母,不要孩子氣,不要一意孤行。


    丁哲陽被逼到沒有辦法,衝著話筒大喊一聲:當年不要我,把我扔在上海一個人,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熬日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各個那我當拖油瓶,眼中釘,你們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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