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家老太太對此最有發言權,她解放前在大馬路的時邁百貨裏做售貨員小姐,賣外國進口來的鋼筆名表,一雙眼睛就好似一對x光,可以穿心透肺。


    她一身深藍色陰丹士林旗袍,紮丁字步,站在玻璃櫃台後麵,看著從扶梯上款步下來的男女,淡淡地抬一下眉毛,電光石火之間,心裏便有了思忖。


    “夏天不好說,便是借也能借來一身不錯的衣衫。到了秋冬,最見‘真功’。不論男女,看人先從腳底看起。這叫‘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走’。要看他穿的是布鞋,還是皮鞋,皮鞋的樣子是這兩年流行的,還是十多年前的過時貨。看鞋幫,看鞋底的磨損程度,這個男人是教員,還是坐辦公室的‘革履’,一眼便知。”


    “40年代最流行香煙灰的西裝料,駝毛的,英格蘭米字格,三排領西服,紮領帶,上衣口袋裏塞絲巾,內插袋別懷表。我走出櫃台,幫他脫掉外衣,招呼他坐在沙發上,看他裏麵是高織羊毛襯衫,真絲領帶,足下是深色羊毛襪——那種穿黑皮鞋白襪子的男人,都是‘西裝癟三’,不懂經的,隨便打發掉吧。”


    “女人單獨來買筆和名表的少,多是太太,或是女朋友……‘長三’是不會帶到我這個櫃台的,都在一樓買黃金和衣服呢。”


    寧老太說到這的時候,範俠好奇地問什麽叫“長三”。寧小北笑著拉拉他的胳膊,示意他閉嘴。


    “所以這時候看女人身上的衣服包包,就更加能看出男人的身價。那時候打仗,一雙美國玻璃絲|襪可以賣一兩黃金,穿的起的要麽有美國大兵做男朋友,要麽是真的家世雄厚小姐太太,普通上班女子決計穿不起。再看裏麵的旗袍,軟緞的,毛呢的,從裏到外一身香風。再看戒指,看胸針。珍珠要看圓不圓,大不大,潤不潤。鑽石不止要看大小,關鍵要看火頭,燈光下麵,一閃一閃,觸目驚心。”


    “冬天最好看是皮毛大衣。狐狸皮,海狸皮,銀貂皮。上海話‘出風頭’,實際是‘鋒頭’。好婆年輕的時候見過先施百貨的三小姐一次,數九寒冬的天氣,戴銀鼠帽子,脖子上是白狐狸坎披風,銀灰色海狸皮長大衣下麵露出的旗袍是暗花紋重磅真絲滾邊,小小的巴掌臉捂在一身鋒頭裏,輕落落從車上走下來。真是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掉。”


    現在雖然時代變了,不過“人靠衣裝”的城市準備始終未變。


    老爸寧建國即便步入老年,那褲縫上的一條中線也是始終“徹骨挺硬”。他自然不會天天燙褲子,不過睡覺前都要仔細疊好,放在被褥下麵壓著。寧小北穿的校褲也是,中線分明。


    這是上海人的“做功”,百年來在大城市裏討生活的根本,深深烙印在這個城市居民的骨頭中。


    午飯時間剛過,果然陸陸續續地有不少白領男士女士步入襄陽路市場,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門口那些喧囂的攤位並不多做停留,目標清晰地往寧小北他們所在的這一排高級店鋪方向走來。


    “小姐,來了,隨便看看。”


    小蘇見到客人也不會強撲上去,或是跟屁蟲似得黏在對方身後,好似某一知名美妝超市的售貨員那樣惹人厭煩。


    “這個樣子倒是不錯的,和我前幾個月看到的日本雜誌上的那件蠻像。”


    女子指著掛在模特上的套裝說道。


    寧小北側臉望了望那套淺棕色西裝套衫,果然神似90年代日劇裏女主人公穿的小西服,不同於歐美西服的幹練強勢,這件衣服利落中又不失婉約,是上海小白領會喜歡的款式。


    “小姐好眼光。我們這些新衣服,原本都是出口日本的,現在是出口轉內銷,價格也公道。”


    小蘇笑嘻嘻地介紹到。


    姑娘點點頭,報上自己的尺寸,然後轉進後麵試衣間試穿去了。


    “不錯,不錯。”


    穿衣鏡前,女子顧影自憐了一番,身邊的小姊妹們也交口說好。


    她略略低頭,眼神和鏡子裏的寧小北交匯。


    寧小北也不說話,隻眯眼笑笑。


    英俊少年的笑容是無上的讚美,女子心下暗喜,側身轉回試衣間。


    範俠眼看一筆生意即將達成,不由得大加興奮,恨不得她從裏麵走出來就馬上開單付錢。


    誰知道女子換上原來的衣服後,隻說想再考慮考慮,就帶著姐妹們離開了。


    範俠頓時犯了傻,不明白怎麽都上鉤的魚還能重新落回池塘裏。


    “怎麽會這樣呢……她明明就很喜歡呀。而且也沒還價,到底為什麽不買?”


    範俠不甘心,仗著他人小皮黑(?),不容易被人發現,就偷偷跟在她們後麵,想查探出她們的真實意圖。


    接著就見到她們一行人三轉兩轉後,進了市場外圍一家叫做“時尚東京”的精品服裝店裏,再也沒出來了。


    “一定是在那家買了。”


    範俠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坐到寧小北對麵不甘心地說道,“那家店的衣服好漂亮。裝修都比我們這鐵皮棚子好些,還有玻璃櫥窗呢。”


    雖然舅舅的這些衣服也很不錯,但是比不上就是比不上嘛。


    “放心,她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寧小北看完時裝雜誌,又換了一本《瑞麗》,不緊不慢地說道。


    他們隔壁鋪子的兩個阿姨姐姐正在閑嗑瓜子,聽到這話,不由得互相交換了個訝異的眼神。


    範俠哪裏會相信,遂與寧小北打了個賭,若是她們還會回來買剛才那件衣服,他就擦他們兩家兩個月的席子,拖兩個月的地板。要是她們不回來了,那寧小北必須就要把他搜集的那本精品郵冊給他,願賭服輸。


    寧小北這段時間來沉迷收集郵票。他如今反正不差零花錢,時不時會去郵政公司買成版的紀念封,首日封。


    對於他這個從“5g世界”穿越回來的人來說,書信,郵票,筆友,這些東西都代表了一個時代,一個車馬慢,人情足的時代。


    無關將來升值與否,他樂意在這裏尋找各種細微的小細節,並且讓“現實世界”裏的自己將來能夠慢慢體味。


    範俠對郵票沒興趣,他隻是單純地對寧小北感興趣的東西感興趣。


    對他來說,什麽漫畫書,武俠書,電視劇都沒有寧小北有意思。他樂意研究一切寧小北感興趣的東西,哪怕他不喜歡。


    不過這次他明顯又要輸了。


    差不多在公司午飯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姑娘匆匆而來,讓小蘇把剛才她試過的那間衣服包起來,沒有半點討價還價,付了錢就走了。


    更讓範俠想不到的是,她還詢問了他們打烊的時間,說等晚上加班結束後,會帶幾個朋友一起來買衣服。小蘇姑娘當然是滿口答應,還給了她們老板趙景聞的名片,說晚點拿名片來,可以打折。


    “這是為什麽?她們不是看中了‘時尚東京’的衣服麽?怎麽又回來了,還要接著買?”


    範俠百思不得其解。


    寧小北也不告訴他,隻讓他自己猜。


    結果範俠坐了一個下午發現這事兒時不時地要發生幾次。


    七八個客人裏,總有三四個會去後麵的店轉一圈,然後再回來繼續買衣服。而且本來要買一件的,轉了一圈後,往往會買上幾件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難道‘東京時尚’是我們的財神爺?”


    “傻子,小蘇姐姐不是說了麽,我們是‘出口轉內銷’。本來就是王阿姨那邊根據日本人發來的訂單做的,隻是扯掉了標貼才賤賣。”


    寧小北一邊舔著鹽水棒冰一邊翻了個白眼。


    “但是後麵那家精品店就不一樣了,他們家的衣服要麽是想辦法從日本大百貨公司搞回來的最新上市的正版貨色,要麽就是根據最新日本雜誌上拓下來的最新樣本,自己找董家渡的裁縫,一比一模仿出來的成衣。在那邊買一件,足夠在我們這裏買三五件了。換成是你,手裏有一點點錢,又不是十分有錢,但是又想趕趕時髦,犒勞犒勞自己,你選哪一家?”


    “哇……老大,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範俠原先隻曉得寧小北讀書好,竟不知道他連生意經都談的頭頭是道,簡直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寧小北指著堆在店鋪裏的雜誌笑道,你前前後後跑了那麽多圈,難道你沒有發現他們那邊的幾件衣服和書上的一模一樣麽?


    我們的衣服雖然也不差,但還是要比他們的落後幾個月,乃至半年左右。


    對於追求時髦,又不差錢的人來說,她們願意多花幾倍的價格去買最新的款式。但是對於大多數普通白領來說,三個月前外國的流行款式放到上海來,也不是不能接受。


    “真是‘後生可畏’。趙老板不但自己做生意厲害,請來看店的小阿弟也那麽厲害。”


    “時尚教母”在旁邊聽完,感慨道。


    吃完冰棍,市場又一點點地安靜下來,寧小北和範俠肩並肩走著,準備去市場的各個角落裏“探險”,到處看看。


    兩人來到靠馬路的街邊,見七八部大巴士停在外頭,一群說著外國話的男女從上麵走了下來,對著市場門口的招牌指手畫腳。


    “怎麽那麽多外國人啊?”


    範俠瞪大眼睛問道。


    烈日下,一群群男人女人,胖的瘦的,黑毛黃毛,嘰裏咕嚕,哇哩哇啦。男人胸前掛著照相機,女人頸項上係著彩色絲帶,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


    “是外國人的旅行團!”


    寧小北興奮地說道。


    對了!此時襄陽路服裝市場聲名在外,是不少老外來上海的必經景點。


    他記得報紙上看過新聞,說04年的小貝的老婆維多利亞第一次來上海也來過這裏買東西。此外,大名鼎鼎的日本天後濱崎步也曾在這裏留下過瘋狂血拚的傳說。


    先不說這些明星是衝著什麽來襄陽路市場的,反正普通的遊客老外,除了一部分人確實是衝著“高仿名牌”來掃貨的,另外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此地衣服的價格,比起歐洲當地來說,真的算得上是物美價廉了。


    用寧老太的話來說:外國也有西洋癟三的,又不是人人都有錢。


    所以這裏成為了外國客人來滬必到景點之一,也就不足為怪了。


    “範俠!上!鍛煉你口語的機會到了!”


    寧小北一點都不顧惜兄弟情,重重地拍了拍範俠的肩膀說道,“等一會兒他們進入市場散開,你去搭訕,把他們帶到你舅舅的店鋪裏去。”


    “不是吧老大……好丟臉的。”


    範俠雖然狂聽《老友記》英文聽力突飛猛進,但是麵對“活體老外”心裏還是犯怵,更別說上前搭訕拉生意了。


    兩個人嘰嘰咕咕正在說話,正好一個白人大嬸朝他倆方向望了過來。見到兩個東方小帥哥,大媽露齒一笑,衝著他倆招了招手,還拋了一個飛吻過來,把範俠頓時嚇了一跳。


    “外,外國女人,那麽熱情呀……”


    範俠頓時有些吃不消。


    電視裏看看是一回事兒,實際見到了還真有些受不了。


    “別怕,臉這種東西,多丟兩次,沒了就不怕了。”


    寧小北見狀哈哈大笑。


    “等等,那個講日本話的阿姨……”


    就在寧小北強按範俠去和洋人大嬸打招呼的時候,一個人影躍入了他的眼睛。


    一個穿著體恤衫的中年女人手裏拿著把小旗子,帶領著二十多個人的日本旅行團,正好從他倆麵前經過。


    “那不是丁哲陽的媽媽麽?”


    寧小北指著女人的背影說道。


    畢竟“現實世界”裏做過那麽多年的同學,他也曾幾次見過丁哲陽的母親。丁哲陽長得也和媽媽頗為相似,都是白皙秀氣的模樣。


    範俠聽了,急忙跟了兩步看仔細,老大說的果然沒錯,這個說著日本話的中年婦女真的是丁哲陽的姆媽。


    “哎呦,厲害的。看來‘四眼田雞’的姆媽還是個導遊呢……莫西莫西,空你七娃,死啦死啦……”


    範俠說著說著笑了起來。


    “他爹媽都死了。11年的時候,日本地震。那時候他家一家三口都在那邊。最後活下來的隻有他一個……”


    看守所外,那個負責丁哲陽案件的經偵警察說的話,一下子躍入寧小北的腦海。


    *


    作者有話要說:


    襄陽路服裝市場差不多06年左右就被拆掉了,之後就隻有七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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