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的侄女?”蘇苑娘起身,搖著頭朝國夫人淺淺一福,“那就是皇親國戚了,苑娘隻是小小一介書生的女兒,萬不敢與貴女攀親帶故。”


    她這是不想應,她是萬不敢,守澤夫人是萬萬沒想到,她頓時發笑了一聲,眉毛微挑,說話的聲音也較之前高亢了些許,“看來老身之意,侯夫人早就知道了,看來常侯爺對你還真是情根深種,對你無放不說啊。”


    國夫人敞開了天窗說亮話,蘇苑娘最最不怕就是有人跟她說明白話了,她頷首,目光直視國


    夫人,“是,苑娘知道了。”


    “苑娘苑娘,好一個苑娘,不是怨婦怨娘就行……”守澤夫人朗聲笑道:“看來你要比老身認為的要聰明許多,看你跟老身頂嘴這個樣子,老身此前還是小看了你,那你聰明,老身也不怕把話跟你說明白一點,你眼老身說,你覺著,你家常侯爺你守得住嗎?他一個侯爺,是你,是你娘家蘇家,守得住的嗎?”


    “老身看你娘家,還得靠著你丈夫提拔點才行,”見那叫苑娘的小娘子臉色漸漸慘白,守澤夫人牽了牽嘴角,從從容容不急不緩說道:“可你丈夫靠誰呢,他總得有個靠得住的罷?陛下也不是他天天能見的,這外頭總得有個隨時保得住他的罷?要不然這次你父親求了都尉府,下次還讓你父親那張老臉過來求人?你是個孝女,想來你也不忍心,何不兩家人變成一家人,往後一道相互扶持提攜,你也多了個幫你操持家事,打點家裏裏裏外外的幫手,何樂而不為呢?”


    說罷,她笑道:“你說姣姣是皇親國戚,是貴女,你這話是沒錯的,她確實是我衛國正兒八經的貴女,我娘家弟弟膝下最受寵最看重的女兒,有了她幫你,叫你姐姐,你到哪都是有頭有臉的稱頭人。”


    “既然話已經說開了,苑娘,老身就過問你一聲,”見眼前小婦人她愈說臉色就愈白,果然還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守澤夫人此前因她臉色不對而生起的不悅也沒了,她從容不迫接道:“這妹妹,你是想要,還是不想要?”


    說到這處,她也是說了不少了,守澤夫人心想既然如此她就多說幾句,好心提醒了這小地方長大的小女兒一句:“你爹是怎麽被鬥敗打發去臨蘇的想來你也是知道的,他身後無人就當了替罪羊,你想你丈夫也得那樣的命運嗎?”


    是啊,她不想……


    可她更不想因此她走了,她丈夫的家從此沒有她,到時候家破人亡的常伯樊就是貴為常王爺,他還不是一個死字。


    做人無論什麽時候皆得要做取舍罷,蘇苑娘微微偏了偏頭,看著眼前這位麵相慈悲仁愛的老夫人,不知道這位老夫人坐到時至今日這個位置,曾經犧牲過什麽。


    像她,她前世就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很多像老夫人一樣希望她當個大度的大家主母的人……


    連累常伯樊到她死的時候都在哭。


    想起了前世的蘇苑娘朝國夫人搖搖頭,輕輕聲道:“回老夫人,這妹妹,蘇女不想要,常家也不要,還望您以後切莫與我和我丈夫提起此事。”


    她的丈夫隻能是她的,蘇苑娘見國夫人聽著她的話臉色大變,變得極為不悅,她眼睛含著淚,很是想為曾經的她與常伯樊哭一道,“老夫人,不是蘇女不想聽您的話,而是沒有貴女,我家當家還能為我們一家去拚一遭,為我和我的兒女拚一個榮華富貴,有了貴女,我們家馬上就要家破人亡了。”


    “放肆!”守澤夫人當下一聽,想也不想揮手拍椅,暴怒喝道。


    第336章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敢這般忤逆她了。


    尤其他們一家還在他們都尉眼皮子底下庇護,當真是給臉不要臉,守澤夫人正要生大氣,卻見眼前的小娘子一臉眼淚,噔地一下跪了下來,朝她磕了一個頭,“國夫人開恩!”


    守澤夫人下意識就想抬腳一腳踹過去,卻在那千均一發之際,她身邊老奴顫聲喊道:“老夫人,使不得。”


    這不是他們章家的人,是將將才成了侯夫人的貴婦,是朝廷的二品誥命夫人。


    且她跟聖上身邊的吳公公交好,裘婆子那天就親眼看見這常蘇氏和吳大公公有說有笑,與吳英公公熟絡親近得很。


    聖上是個給人臉的,卻也是個最不會給人臉的,他連皇後都能冷落,十來二十多年從未踏進過鳳棲宮一步,老夫人身為與他走得親近的皇親,應是再明白他的性情不過,他狠起來有多狠。


    聖上最恨為虎作倀之人,老夫人都做了一輩子的賢良淑德,寬宏大量,可不能因著一個小小的外人就毀於一旦。


    老奴能想到的事情,守澤夫人想到了。


    世人當她的封名好,卻隻有她和章齊知道,這是聖上暗中敲打她,守住了本份就有福氣,守不住……


    守澤夫人將將離開地麵的腳又放了回去,她擠出了笑容來,伸出手,低頭朝那跪下的人溫聲緩道:“是我為老不休,一時動了氣,還見侯夫人諒解個,快快起來,快快請起,莫要跪了,折煞老身了。”


    裘婆子先她一步,忙去扶人。


    蘇苑娘被她扶了起來,她沒想多跪,便連眼淚,也隻是為她和常伯樊,還有被拿出來威脅她和常伯樊的她爹爹流的。


    蘇苑娘以為她這世懂得了恨,卻不會輕易去恨,可被國夫人拿她爹威脅她的那會兒,她當真是恨極了國夫人。


    就是有人當麵罵她傻,她也不會如此恨了。


    那是她至死都在護著她的父親,被人拿著他出來說事,那種屈辱和憤恨就像晴空霹靂一樣劈在了蘇苑娘的頭頂上,瞬息漫布全身。


    是以那一跪,她跪得幹脆利落,毫無猶豫。


    作假便作假,虛偽便虛偽,做個虛情假意的人又如何?為了更好的活下去,戴著麵具便戴著麵具。


    這世俗過活的人非得如此,那她就學著如此。


    她恨國夫人拿她父親說事,卻是不怕在國夫人這裏遭受侮辱,國夫人一身德名,今日這位老夫人但凡敢在都尉府逼著她給丈夫納妾,蘇苑娘就敢以身作陪,折了她的名聲。


    但名聲愈重的愈看重名聲,尤其這名聲還是他們吃飯的家夥,謀生的手段。


    如她所料,她被扶了起來,聽這老夫人輕輕歎道:“你呀,也是嚇著老身了,這麽大的反應,讓不知情的人知道,還以為老身欺負你,逼你什麽了。”


    就是欺負,就是在逼,好話賴話都讓她說了。


    這都城,果真是深似海,一言一行都由不得人,她娘親曾告誡她的,半個字也沒有錯,前世她都得多無知,才在人的庇護


    下,活得事事不懂,連句話都聽不出真意來,還把人家的惡意當好心話聽,把欲殺她的人當長者尊重。


    蠢呐,還蠢不自知,把自己毀了……


    蘇苑娘低著頭,由著臉上的眼淚撲撻撲撻拍打到地上,嘴裏則發出了怯弱的聲音:“可是,您令我幫夫君納妾,苑娘委實做不到,還請老夫人饒命。”


    饒命?守澤夫人一愣……


    這是,這是……


    這小婦是在……扮豬吃老虎罷?


    守澤夫人愣神過來,從地上的眼淚看到那低下的頭顱,神色頓時變得意味深長了起來。


    她這是看走眼了啊……


    裘婆婆見她臉色不對,老夫人這個人最危險的時候就是這種看不清什麽神情的時候了,她怕出事,忙上前在老夫人身邊輕聲提醒了一句:“這對小夫妻,跟老吳公公的交情……”


    那是個和她家老將軍素來和和氣氣,但手中權柄相互製約的老閹官,皇帝身邊看著最不咬人卻一口會咬掉人一個腦袋的老狠人,就是守澤夫人見到他,也得客客氣氣帶著幾分禮貌……


    跟老閹官交好,就是這個人是被皇帝看著的,她也怕做得過了,話傳到皇帝耳朵裏,她一分的罪過在那個最恨婦人插手前朝之事的皇帝心裏變成了七八分,守澤夫人忍著氣,亦是氣極反笑道:“老身哪兒令你幫你夫君納妾了,老身隻是提出個建議,讓你尋思尋思,你不答應就是,老身還能勉強你不成?”


    說到此處,守澤夫人臉上也擱不住了,給臉不要臉的東西,多呆一下都是在刺她的眼睛,她揮揮手,淡淡道:“不想就不想罷,老身就問問,話也問完了,你還有事,老身就不多留你了。”


    “是,苑娘告退。”


    蘇苑娘退下後,閉著眼睛等她離開的守澤夫人睜開了眼睛,聽下方那目送著人離開了屋子便轉過頭來的侄女道:“姑奶奶,姣姣看她怎麽……不像個傻的。”


    還自稱苑娘,這身段放得可夠低的,沒想到她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當著侄姑娘的麵,守澤夫人掉頭對身側的老奴吩咐:“吩咐下去,她以後上門,就說家裏主人有事,忙不得見……”


    這一點也不能疏解她心中的鬱氣,她又道:“看樣子她對我們家也不像是太喜歡的樣子,大人好心,護他們夫妻一命,我也不好說什麽,該為人家好的我也做了,人家不領情就不領情罷,不稀罕也罷,往後都城裏有人要是說她什麽,我們也別多那嘴幫她說話,知道的知道我們家想幫他們,不知道的……”


    守澤夫人微微一笑,慈和道:“也是怕我們家多嘴了,還被人當成是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們以後見著人就客客氣氣的,除此之外,就由著人家罷,這家看來女主母是個硬氣的,我們家就不多事了。”


    老夫人這話聽著頗為體貼,卻是棉裏藏著針,裘婆子為那個不識趣的小婦人心裏歎了口氣,臉上恭恭敬敬回道:“老夫人,我知道了,您放心,我會把話傳下去的。”


    如此,這常蘇氏往後在都城就難了,守澤夫人這口氣方才真正發出來,她輕吐了口氣,五官這下真生柔和了下來,她輕鬆輕笑道:“我們家老大人啊,就是好心,該幫的不該幫的都幫,這下好了,幫出事來了。”


    “姑奶奶說得是,您和姑爺一片好心都被當成了驢肝肺……”衛姣這廂忙道,她心有不甘,咬著嘴鼓起膽子道:“姑奶奶,姣兒的事,當真,當真是不成……”


    這廂守澤夫人似笑非笑朝她看了過來,末了,衛姣把嘴裏最後一個字咬了回去,不敢再說,匆匆朝這位已晉一品夫人的姑奶奶福了福身,道:“是姣姣放肆了。


    “哼。”守澤夫人細不可聞地哼笑了一聲,招了侄女過來,握著她的手笑道:“這都城裏不隻一個良人,你能挑的人多得是呢,再說了……”


    她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侄女的手,“再等等。”


    有些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非要等到走投無路了,才知道來求饒。


    *


    蘇苑娘出了都尉府主人的大屋,在外麵等了一陣方等到常伯樊出來。


    正月已過,立春已有一段時日了,天氣本來已然暖和,這幾天卻又來了一股倒春寒,溫暖的春風帶著幾許寒氣又變冷了,蘇苑娘出來的時候她母親嫌她披的皮風太單薄,換了一襲內襯鑲著毛的,這廂她帶著兩個貼身丫鬟在外麵等常伯樊的時候吹了一陣風,臉是冷了,身子卻是熱呼呼的,等到常伯樊著急大步一走過來就是抬頭摸她的手,她被逗笑,把披風下抬起手來蓋住了她臉上的大手,朝他眨了眨眼,“看。”


    她的手比他的還暖和呢。


    常伯樊被她溫暖柔軟的小手一碰,心底也不禁隨之顫動了一下,冰冷剛硬的心口也隨著柔軟了下來。


    “怎麽不先回去?”他道。


    “等你,”蘇苑娘說完,搖了一下頭接道:“我們兩個人一起來的。”


    那就要兩個人一起回去,怕常伯樊沒聽明白,她補道:“要兩個人一起回去,我要你撐腰的,你多護著我一點,我才會沒事。”


    常伯樊聽得鼻子發酸,拉下她的手反手握著,帶她往回走,“好,為夫知道了,我聽夫人的。”


    “是了。”理當他護她,因著她也會回護著他,蘇苑娘頷首,道:“大當家,大將軍的救命之恩你好好報,報完了你告訴我一聲。”


    常伯樊看著她頷首。


    “剛才國夫人問我,說我忍心看著你像我爹爹一樣沒有人護著,落得像他曾經的那個下場嗎……”說至此,蘇苑娘已然搖頭,“怎可能忍心?可與大將軍交好,就是你好好做事,結個親怎麽就叫交好了,我們來都城是受皇命來做事的,不是來替你娶媳婦兒來的。”


    常伯樊點點頭,又聽她道:“大當家,你好好做事,我好好守家,你有功了記得朝聖上多討點銀子,你還要養我和明則齊風呢。”


    常當家心酸到至點又甜了回來,他連連點頭不已,回她道:“知道了,會好好做事的。”


    第337章


    不等蘇老爺來接,佩二娘在聽了女兒的三言二語後,便吩咐了下人收拾東西走人。


    皇帝賞了他們不少東西,要一並把這些東西帶走也不容易,看嶽母娘片刻也等不得,常當家轉過身就朝都尉府借了十幾個家丁幫忙。


    佩二娘見了又氣又惱,一時也是把氣撒到了女兒身上,揪著她的手臂怒道:“他那臉可是打外邊練出來的,你若是不看緊點,到時候你就是回家哭,你那沒用的爹也幫不了你甚!”


    佩二娘這時候就氣她家那不成器的老狀元郎了,若不是他無用,她女兒何苦受都尉府這氣來著。


    她原來還打算臨走之前去國夫人麵前當麵致謝,如今看來,大可不必。


    蘇苑娘因性情之故心緒素來寧靜,波動甚少,佩二娘卻是與女兒性情大相徑庭,一路皆是忍著氣出的都尉府。


    蘇讖得知消息過來半道接到他們,就聽夫人雙眼冒火忍著怒氣咬牙切齒朝他道:“他們要給女婿安平妻,你看這事怎麽算罷!”


    蘇讖攏起眉心,拍了拍她的手,未置一詞。


    馬車外麵還有都尉府的人,佩二娘便是與丈夫訴苦也是壓低了聲音,這廂也知曉隔牆有耳,咬著牙別過臉一言不發。


    見狀,蘇讖黯然不已。


    一回到蘇府,到了自家府裏,佩二娘回屋掉了會兒眼淚,等抹幹淨眼淚換了身衣裳方才出去。


    這廂常伯樊已跟嶽父去了嶽父的書房,蘇苑娘便挨著嫂嫂說話,孔氏孔家女孔欣聽小姑子拿著禮單子與她細數這段時日得的賞賜。


    小姑子一身的嬌氣,柔柔軟軟,許是日今為人母,眉眼中清冷淡去了一兩分,柔軟更勝以往,孔氏聽她慢聲慢調說著話,這心亦是跟著靜下來了不少。


    風風火火的婆母一到,打破了這方寧靜,孔氏隻見婆母帶著一身的霜風冷劍跨進門來,見到她們臉色方才好了些許。


    佩二娘瞥了打她一進來就乖順看向她的女兒一眼,朝兒媳道:“都尉府的人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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