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關於朝野的事,蘇苑娘所知的都是兄嫂告知她的。她在常家的時候,所知道的都是些家長裏短的小事,誰家老人過逝了,誰家兒女成親要嫁了,蔡氏和她說哪家要去多少隨禮,皆是這些個事,等到兄嫂家裏,她知道的才多一點——等到這些朝野大事與兄嫂的家境息息相關,她這才知道這些大事是與她有關的,她也這才想起,父親早就教過她怎麽去識別斷定這些於國於民相關的事情是如何與己身密切相關的。


    她知道得太晚,囿於常家的那段時日,讓她忘了她父親曾教導她的一切,在常家的每天心力交瘁於成本滿足他人,從而忘了她父母原本最不想她過的就是那種被他人操弄於股掌之中的日子。


    “苑娘?”常伯樊見她說著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去了,忙叫了她一聲。


    “常伯樊,”蘇苑娘回過神來,“你跟我說一說罷,我不能什麽都不知道,若不然等到我必須知道的時候,到時候就晚了。”


    那個時候她就是一隻沒有爪子的家畜,麵對磨難毫無反手之力,隻得由人擺布戲弄。


    “欸,是……”常伯樊怔忡了片刻,扶著她的腰往屋裏走,嘴裏溫聲道:“西北有變。”


    *


    六月,臨蘇的夏日炎熱無比,蘇苑娘肚子越發地大了起來,東西卻是吃不下去了,之前沒有過的孕吐異常厲害,不過幾日的光景,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這幾日常府當家脾氣一日勝過一日的暴躁,以往在下人眼中矜貴隨和,說話溫和有禮的大老爺變成了一個沉著臉不苟言笑還一臉嚴苛之色的公子,常府中人人人自危,除了早對常當家脾氣有所了解的當家夫人,無一人敢在大當家眼前冒頭。


    這日一早,明夏因著端來的肉粥被娘子說了有一點燙,沒一會兒娘子把吃下去的粥吐了,姑爺就對著她冷冷道了一句:“不會做事,就早點出去。”


    把明夏嚇得當場掉淚,跪著朝他喊:“姑爺饒命。”


    蘇苑娘身邊就兩個貼身丫鬟了,這兩個丫鬟於她來說,無一不適之處,尤其明夏現在掌了廚房的事,下麵還管著幾個丫鬟娘子,性子越發地沉穩可靠,現在管了她身邊大半的瑣事去了,見常伯樊連她都說,蘇苑娘轉頭朝姑爺望去,朝方才那個妥帖給她喂水漱口的夫郎道:“大當家,粥隻是有一點溫而已,你若是讓我吃冰粥,興許我就不吐了。”


    她現在吃的東西不是熱的就是溫的,一口涼的都不讓她吃,可這炎炎夏日,老是吃著熱的東西怎麽過?


    她想吃涼的,明夏可沒膽給她吃,姑爺吩咐了,連涼水都不讓她碰,現在她隨嘴一句燙,常伯樊就又訓人了,還嚇唬要把人送走,叫丫鬟好生為難,蘇苑娘有些心疼她的丫鬟,又朝沒理的常當家道:“是你吩咐的明夏給我吃溫的燙的,我和孩兒吃了難受就吐了,這理當該說那個吩咐的人,你怎地說上按吩咐行事的人了?”


    明夏聽著覺著果真這天底下隻有她家娘子才會心疼她,腿不自禁地朝娘子那邊挪了挪。


    這廂常當家正一腔怒氣,聽到苑娘還說他,怒極反笑道:“正如你所說,我是主人家,我還不能怪罪下麵的人了?”


    這是


    無理取鬧了,蘇苑娘邊指示著他給她拿桌上的水給她喝,邊說道:“可是主人家也不能亂怪罪人啊,那是不明事理。”


    常伯樊真真氣極,想等喂完她水後再說她,可喂水的時候見到了她臉色蒼白,瘦得隻剩一個尖下巴,他便閉了嘴,等到慢慢喂她喝完水方道:“還想吃點什麽?我等弄涼一點再讓你吃。”


    蘇苑娘打了一個嗝,勉力止住了腹中那陣反胃,她怕常伯樊看了難受,鎖住喉嚨的時候不忘朝他點頭道好,還朝他露了一個笑。


    隻是常伯樊見了沒見得有多高興,臉色反而更陰沉了些。


    “明夏起來,”蘇苑娘咽下惡心之感後抓住了他的手,忙叫跪著不敢起來的丫鬟道:“不煮米粥和肉粥,你去煮點清淡的菜粥,稀一點,快去罷。”


    “欸,是,娘子,我這就去。”明夏擦著臉上的眼淚忙起來,朝外跑去了。


    門內,蘇苑娘抓著丈夫的手說他道:“明夏為了我能多吃一點,天天煞費苦心為我做飯,每次大夫來看我,她都要追著人去問個仔細,生怕犯了什麽忌諱,我身邊就她們兩個成天為著我著想的了,你莫嚇唬她們。”


    明夏跑到門口,聽到這話,沒想著眼中因委屈而流的眼淚這廂更多了。


    常伯樊沉著臉不說話,無聲應了她的指責。


    等到明夏端來菜粥,她吃下果真不吐了,他臉色方才好了一點。


    六月中旬,蘇苑娘吃少吐多,越發地消瘦了一些,楊家老當家帶了老叔叔過來給小侄女看身子,楊老神仙當著小娘子的麵撫須頻頻點頭道好,除了好字也不多說什麽,等到被常當家請到一旁說話,楊老神仙和常當家道:“這眼下也無甚好法子了,吃下胎藥,一屍三命,隻能看小苑娘那口氣了,我看她心氣好得很,興許大人和孩子都能保下。”


    換到上個月,常伯樊哪個都想要,苑娘的命最要緊,兩個孩子他也都想要,可現眼下他隻想苑娘在著,孩子欲是與他無緣,他也認了。


    他抬起眼,看向老神仙,道:“有沒有法子讓胎息弱的那個……”


    “這個時候已經不成了,”楊家老神仙知道他的意思,撫須搖頭道:“她吃不了那種藥,吃了三個都保不住,你莫要再打這個主意了。”


    “那就隻能賭運氣了?”這廂常伯樊不堪承受內心的痛楚,怒笑道:“常某向來運氣不好,我不信那個。”


    “那給你藥,你給他們母子三人準備棺材?”向來不說話隻送人過來的楊家老當家這廂怒了,“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以為你嶽父老子走了你就能為所欲為了?”


    他還在著呢!


    “苑娘是我的妻子!我的發妻!”常伯樊這廂一個掉頭,怒容看向楊老當家。


    “她誰的妻子都能當,張三李四王五趙六都可以嫁,但她一生隻有一個父親!”老當家也是怒目相向。


    “行了行了,老大,你是長輩,這話你說得不應該……”見氣息愈發劍拔弩張,老神仙張嘴朝侄子責備了兩句,“你這什麽脾氣?他受的夠多的了,你作為長者,理當容解他一二。”


    說著,他轉頭,朝常伯樊道:“小常啊,爺爺不說你多的,但你看小苑娘多高興?她成天


    念著孩子都會下來,你莫成天板著個臉,她不說罷了,你道她心裏沒數?你別泄她的氣,無端還給她添麻煩,思慮更重了。”


    “我……”聞言,常伯樊苦笑了一聲,朝老神仙垂首認罪道:“伯樊知道,隻是控製不住自己。”


    “不急,你嶽父已經去信在找小瀾了,他從小幫苑娘看身子,如何調劑苑娘的身子他比誰都有數,他來了比老夫的把握還要大。”楊老神仙道。


    “我也派人去找了,去年他還受小輩之請去了京城幫人看病,但看完之後沒人知道他去哪了,我的人現在也找不到他了……”說至此,常伯樊更是苦笑連連,“這段時日,我什麽法子都使過了,我府中奉養的大夫,城中福壽堂的老柳大夫和小柳大夫我都請過了,他們還沒您把握大。”


    楊家的老叔爺還信苑娘能憑著自己的一口氣轉危為安,而他底下奉養的秦桂大夫和柳家兩大夫人跟他明說的是,他夫人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不知哪天會血崩而亡,叫他心裏有個準備,聽著這些個話,叫他如何安得下心。


    常伯樊現在都恨自己為何非要把她帶回家了,如若叫她在都城兄長家裏安心養胎,許是兩個孩子都不會有問題,更往前的是,他不應該因著一時兒女之情不舍留她在臨蘇非要帶她去都城,興許這些事都不會有。


    “是難,老頭子一開始就和你嶽父說了……”楊老神仙也歎了口氣,“等你們瀾叔叔的信罷,你找不到,你嶽父未必找不到。”


    “可苑娘現在連喝口水都吐,”常伯樊說著眼圈已紅,“背著我的時候她痛得牙齒都咬出了血,小輩不知道她還能撐幾日,叔爺,不是伯樊不想高興,而是我實在高興不起來。”


    且苑娘隻想把孩子們生下來,受多大的罪都不當回事,心心念念著隻要她想孩子們就可以落地,逼著自己不去想她和孩子們都會保不住命的事,也不準他提起半個字來,這叫他日日心如刀割,如何忍得住心中的難受。


    “欸,等罷,小瀾興許就在路上了,他是疼小苑娘的,小苑娘從小就是受他調理長大的,他比老頭子還疼她。”


    “我回去也會送消息出去,讓各路兒郎們幫我們看著點,一遇到人就快馬加鞭把他送回來……”楊老當家聽了也是不好受,和常小子道:“你別著急,你嶽父那邊想必早就把消息送出去了,他交友廣泛,瀾老弟就是他的摯友當中的一個,他認識的人你嶽父也都認識,想必熟人找熟人早就把消息送到了,這一點我老叔說得沒錯,他們是自己人,我們找不到的,他們自己人能找到,興許已經就在往回走的路上了。”


    如楊家叔侄所說,不過五日後,得知侄女危重的聖醫瀾亭風塵仆仆牽著一匹馬出現在了常府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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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6章


    蘇苑娘成親之前,就已好幾年沒見到從小陪伴她長大的瀾叔叔了。


    她小時候身子骨不好,那時瀾叔叔恰巧心上有事,要有個靜修的地方,她父親便把人請到了家裏居住,一住就是好幾年,後來瀾叔叔開始重新四海雲遊,就很少回家來了,不過蘇苑娘成親之前,他托人給她送了一套金針回來當她的嫁妝。


    乍又重新見到從小和父母一道陪她長大的叔叔,途中還多經了一世,蘇苑娘看著人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這廂瀾亭在小夫妻倆住的地方見到瘦得小臉隻剩皮包骨,但眼睛依然清亮有神的小娘子,他自小娘子打小就開始調理她的身子,豈能不知她不擅言辭的性子,這時候的聖醫臉上隻有笑,抬手撫須笑顏道:“小苑娘可是見到叔叔就心生歡喜了?”


    蘇苑娘連連點頭不已,是的是的。


    “想叔叔了?”


    想的,蘇苑娘這廂能說話了,乖乖巧巧道了一句:“苑娘想的。”


    “還知道支使叔叔了?”瀾亭笑話她道,此前他收到了她要他幫她夫郎的信,小苑娘還知道借人行事了,這在瀾亭看來可是奇事了。


    “知道了。”蘇苑娘乖乖點頭,以前不知道,現在確是知道了,原來她是蘇讖的女兒,爹爹身邊的人她都是可以托他們幫她的。


    “傻。”哪有人被人說破還乖乖承認的,小侄還是以前那個小侄,瀾亭失笑不已,抬手拂袖道:“來,叔叔看看。”


    “是了。”蘇苑娘伸出手去,一旁站在她身邊沒有落坐的常當家緊張地朝瀾聖醫看了一眼,眼睛又飛快落到了她的手腕上。


    瀾亭把了好一會兒的脈,其中蘇苑娘沒說話,常當家張口欲言時,僅道了幾個字,就見苑娘朝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說話。


    這大夫把脈的時候都是要靜聲的,常伯樊無奈,隻得來回不停看人,他人是沒動,也沒出聲,但從頭到腳散發出來的焦慮但凡隻要是眼角能瞟到他的人都能看得出來,瀾亭本隻是垂眼靜心把脈,末了索性閉了眼。


    足足一柱香後,瀾亭睜開了眼,他將將睜眼,隻聽有人迫不及待追問道:“瀾叔,怎麽樣了?苑娘可是沒事?胃口什麽時候能好?她可是挺得住?孩子,孩子……”


    常伯樊問到孩子身上的時候,心口一抽,語帶哽咽,“孩子們可是沒事?”


    瀾亭本有些厭極他的發問,聽到末了那句哽咽,他搖了搖頭,到底沒再作那為難這個把他們家小苑娘害得不淺的男子的打算。


    他道:“一兩日的老夫看不出來,等過幾天再說罷。”


    說罷他沉吟了一記,抬頭朝小娘子笑道:“可還記得叔叔給你熬的湯做的藥膳呀?”


    蘇苑娘頓時把一張小臉皺成了一個小包子。


    瀾亭朗聲大笑,站起撫袖道:“老叔還以為這輩子不能為小苑娘再做吃的了,沒想到如今今日還有這等好機會,樂煞我也……”


    蘇苑娘覺著自己現在就像落水的人,明知無生還的餘地,可還是想盡力求救一番,便小心地問了瀾叔叔一句:“瀾叔叔,苑娘


    能不能不吃藥?”


    “欸……”瀾亭不甚讚同地看著她,“老叔熬的那哪是藥,那是補湯,你喝了就能高高興興高高壯壯地長大。”


    是麽?可那是真難喝啊,可她為人小輩,是不能忤逆長輩的意思的,尤其是瀾叔叔,爹爹常說沒有瀾叔叔的精心養育,她未必能長得像現在這麽地好看,蘇苑娘隻得苦著臉點頭答應了。


    “瀾叔……”


    常當家的欲要說話,又被瀾亭擋住了,“廚房在哪?你帶我去看看。”


    “是。”常伯樊忙朝他躬身。


    蘇苑娘也快快站了起來,道:“可是叔叔,你才回來,且先去沐浴更衣一番再說。”


    “不用了,老叔先給你弄點吃的,你都瘦了不少,老叔見不慣,先煮點藥膳喂你點吃的。”瀾亭道。


    好久不見,當瀾叔叔出現在蘇苑娘麵前,用他從小和她說話的口氣與她說這些話時,蘇苑娘方發覺過去的隻是時間,有些人對她終歸是一點也沒有變。


    如父母兄嫂,如常伯樊,如今還有一個看著她長大的瀾叔叔。


    “那叔叔你去,苑娘叫底下人給您備浴湯。”


    “好,我讓你夫郎先帶我過去看一看,你且忙著你的。”


    “苑娘知道了。”


    饒是如此,蘇苑娘還是扶著腰,倔強地要送叔叔出飛琰院,一旁常伯樊緊張至極,蘇苑娘卻覺自己力氣不小,隻是腰背難受點而已,走得一點也不慢,瀾亭先是靜靜看著,等到侄女走了一小段,他方出言,道:“苑娘以後要走,但可以走慢點。”


    蘇苑娘忙收住腳,側頭和叔叔道:“叔叔,我今日走得快了一點,平日是慢的。”


    “你爹爹說你自從要掌家,倒是願意動點腦子了,就是走路都要比以前走得快多了,我看了還不信,現在可是信了,”瀾亭笑說道:“不過還是要慢點,心急了不好,連豆腐都吃不上熱的,你說可是?”


    瀾叔叔是最愛說笑之人,蘇苑娘能聽出來他說笑時那戲謔的口吻,但曆來聽不懂他的笑話可笑在何處,這次居然也亦然,她歉意地朝世叔看去,搖著頭道:“瀾叔叔,苑娘沒聽懂。”


    “哈哈,”瀾亭大笑,“聽不懂就算了,你跟著老叔一道笑就是。”


    “是了。”這個蘇苑娘就聽懂了,朝瀾叔叔露出了個淺淺的笑容,招得瀾亭的笑聲更大聲了。


    憂心忡忡的常當家見狀,麵色稍霽,比之前要稍微好看了一些。


    等到出了飛琰院,蘇苑娘被丫鬟扶著回了,瀾亭的臉色就淡了下來,掃了常伯樊一眼就道:“把她這些時日的起居飲食和我仔細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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