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讖歎息,沒有說話。


    楊老已發了話,大許是八*九不離十了,蘇讖作為一個私心作祟的父親已給了愛女虛有的安慰,卻不能也給女婿那莫虛有的希望,到時候連個收場的人都沒有。


    嶽父不語,常伯樊黯然,“伯樊知情了。”


    他失魂落魄轉過背,方才隱約想起他連一聲告辭也沒與嶽父道,他魂不守舍轉過身來,朝蘇讖抬手,道了一句:“爹您早點睡,伯樊告退。”


    蘇讖頷首。


    等到他走了,蘇讖身邊從不在諸人麵前說話如同影子一般的中年隨從張了嘴,發出了像鴨子一樣嘎啞的聲音:“您對他也過於冷情了些,他畢竟是您的半子,以後能當大材之用。”


    蘇讖苦笑,朝他道:“女兒與女婿,我隻能選擇一個。”


    女婿再有用,也是不能與女兒比的。


    他曾為了仕途死了一個孩子了。


    當今的雄心壯誌還在,德和郎卻不是以往那個義無反顧的德和郎了,影子搖搖頭,打著燈籠往前走,“您老了。”


    誌氣不在了。


    “是啊。”蘇讖歎息道。


    老嘍,兒女家人就是他身上的軟肋。


    這廂常伯樊回去,在院外站了半晌,收拾好心神後方回了飛琰院。


    飛琰院守門的啞叔給他開的門,給他比手勢說夫人還沒睡,常伯樊看到皺眉,“還沒睡?”


    啞叔連連彎手指。


    這夜是通秋守夜,她沒去側廂的小耳房睡覺,而是坐在外麵的起居室打盹,姑爺推門進來的那刻她馬上睜開了眼,匆匆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朝常伯樊福了一記,“姑爺您回來了,我去給您打熱水。”


    說著,她朝屋裏揚著嗓子輕喊了一聲,“娘子,姑爺回來了。”


    聞言,常伯樊朝通秋瞪去,責備道:“喊什麽喊?我自會進去。”


    內廂房點著燈,常伯樊快步進去後,隻見苑娘撫著肚子從床上坐了起來,正要趿鞋下地,他連忙三步並步兩步走了過去攔住了她:“半夜下什麽床?”


    “吃飯,常伯樊,一道吃?”蘇苑娘撐著床麵還是要下地,眼睛亮亮地看著丈夫道。


    她都許久沒見他了,常伯樊瘦了點,還黑了一點點,與之前的矜貴溫和的模樣相比,現在的常伯樊倒是顯得冷傲了些。


    不過還是一樣的好看。


    常伯樊模樣不差的。


    蘇苑娘以前不甚在意她所嫁夫君的模樣,這一個多月沒見,倒是瞧出丈夫的好瞧來了。


    “吃飯?”


    “對,我餓了,”蘇苑娘推開常伯樊趿上鞋,鞋子一穿上,她便扶著他手臂向上站,“孩兒們也餓了。”


    以往都是娘親陪她吃陪她睡的,她今晚想著要陪常伯樊,便連書房裏搭的那張和娘親一同能睡的大床都沒睡了,回了主廂房來。


    常伯樊看著她尖尖的下巴,晃了一下神方才回過神來:“苑娘現在每天吃的多啊,還和三月份的時候一樣的多?”


    “一樣的多。”蘇苑娘點頭。


    “多好,多好……”常伯樊扶著她往外走,就著淺淡的燈火看她的肚子,“興許孩兒們一直在餓著呢,想


    讓你多吃點。”


    她能吃,指不定吃的就是三人份的,常伯樊握著她溫暖的手臂,心口發燙,燙得他鼻酸眼疼,恨不能現在就有人能發發好心告訴他想的都是真的。


    那是他和苑娘的孩兒,少了哪一個都無異是在他心口割肉。


    蘇苑娘卻不知丈夫所想,他們出去後不久,通秋端來了熱水,明夏端來了兩碗雞湯麵,一碗大的一碗小的,她放在姑爺麵前的那碗是大碗,是她們娘子麵前小碗的兩份大。


    “常伯樊,快吃。”


    蘇苑娘等人一直未睡,比往常還要餓得快一些,和常伯樊說完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等到常伯樊一拿起了她就吃了起來。


    常伯樊將將把碗裏的麵條吃到一半,就見她把麵條吃完了喝起了湯,常當家的手一頓,筷子慢了下來。


    蘇苑娘今日是餓極了,等把湯都喝完了才發現常伯樊在看他,且碗裏還有麵,見狀,她意猶未盡地吞了一口口水,看著常伯樊還剩不少麵條的碗可惜道:“常伯樊你吃不下了?可惜娘親怕我積食不許多吃,要不我還能幫你吃一點。”


    常伯樊忙把麵條挑起往她嘴裏送,“沒事,你幫我吃兩口就行了。”


    蘇苑娘頭都探出去了,卻聽通秋怯怯道:“娘子,明日夫人問起來,我該如何報?上次夫人說了,我若是再幫你瞞著多吃東西,夫人就罰我回蘇府去當值,不許我再侍候您了。”


    蘇苑娘合上了張口的嘴,她眨了眨眼,朝斂著眉心的常伯樊搖了頭。


    她要通秋留在身邊,就不吃了。


    “怎麽回事?”常姑爺一轉臉,臉就冷了下來。


    一個是把她買下來教她人情世故的夫人,一個是她侍候了十幾年的娘子嫁的夫君,前則是通秋的老女主人,後者則是十分凶煞駭人的姑爺,通秋欲哭無淚,朝姑爺福了一記禮,強笑道:“老神仙和夫人說娘子要是吃得太多,肚子裏的兩個孩子太大了的話,娘子恐有……恐有……”


    在姑爺凶煞的眼神當中,那句“恐有性命之憂”通秋委實無法出口,在姑爺愈發冷煞的眼神當中,通秋低下了腦袋。


    姑爺這一趟出門回來,不知為何竟然比以前還要嚇人,通秋竟比以前還要害怕他。


    “知道了,出去罷。”


    這廂通秋快快應了是,明夏在一側本一聲不吭,她原本半夜起來親手給娘子煮麵還有點困,這下睡意全無,鵪鶉一樣悄無聲息地跟在通秋身後,不想引起姑爺一絲的注意。


    等到出了門,離主屋遠了,明夏方敢放心拍了拍了自己的胸口,壓低著聲音和通秋道:“你有沒有發現,姑爺這次回來更嚇人了?”


    通秋點頭如搗蒜,她發現了。


    這廂主屋內,常伯樊猶豫著抬著筷子,見苑娘撫著肚子又咽了口口水,忽又別過頭去,看著空氣道:“常伯樊,你去幫我把小桌上的書拿來,我看看書稍一會等你吃完。”


    “要不吃兩口,她們看不著,不會告訴娘親的。”常伯樊猶豫了半晌,終還是隨了心,不想讓她咽著口水餓著肚子回去睡。


    就今晚,明日他就不給她多吃了,這多吃兩口,且就一晚的事,想來不是什麽大事。


    “啊?”蘇


    苑娘本想拒絕,但常伯樊的筷子已送到了她嘴邊,她一時沒想起娘親的話就把嘴張口了。


    她本就沒吃飽,一口下去後又來了一口後她也順嘴吃了,等到第二口下去後沒了第三口,蘇苑娘垂眼,見碗裏還有麵,更張著嘴,等著下一口進口裏。


    她吃得極滑口順嘴,想喂她的常當家的手卻是僵了,見她吃不到下麵那口抬起眼來困惑地看著他,這廂換常當家強咽了一口口水,小心道:“苑娘還餓?”


    也不是餓,蘇苑娘摸著肚子,和常伯樊道:“苑娘還吃得下。”


    常伯樊當下心裏一噔,就是不想喂下去,還是把他碗裏剩的麵喂給她吃了。


    這晚夫妻倆直到半夜去睡,常伯樊怕她撐得難受,洗漱好還拉著她出去圍著飛琰院的回廊走了兩圈,等到第二日一早見到嶽母娘那張鐵青的臉,常伯樊也是一句話都未多說,朝嶽母一揖到底,告罪道:“伯樊有錯。”


    “你有錯?錯在哪?”佩二娘冷笑,“這是你常府,你想作甚就作甚,我就是你嶽母,也沒那個為你當家作主的心,你放心好了,我和你嶽父今天就走。”


    佩二娘說的也是真的,朝女婿放完話,回去就帶著收拾好行李的仆從和蘇老爺回蘇府去了,等到蘇苑娘辰時醒來,娘親不在了。


    蘇苑娘聽通秋明夏說夫人氣走了,她心虛地摸著肚子和孩兒們道:“要不我們以後少吃些,莫氣外祖母了?”


    “是我的錯,”常伯樊這日在前麵處理完事情回來後與她道:“是我非要你吃的。”


    “那倒不是,是我饞。”蘇苑娘說著時也甚是難為情,她從來不知自己會變成如今這等模樣,見著吃的就挪不開眼,且她一想著這是肚子裏的小娘子和另一個孩兒要吃的,她就是想聽娘親的話,一時也抵不過肚子裏鬧得歡騰的饞蟲們。


    蘇氏夫婦走得極快,快到息部還沒來得及和德和郎多說幾句,德和郎夫婦倆就回府去了。


    這廂都衛府三人所住的小客院內,一臉風霜,滿身黑膚的息百夫長朝衛次郎、陶臻商量道:“昨晚你們也看到了,德和郎雖遠在鄉院,但他對朝廷的看法可不是一個鄉翁所有的,我聽著,他還是章都尉嘴裏的那個德和郎,太子爺派我等前來前,和我們說過讓我們見機行事,你們看此事如何?”


    “要不,把聖旨拿出來?”衛次郎猶豫著道:“德和郎威風在何處,小子是不太懂的,他當年的威風我沒親眼所見,但常當家的能耐我是親眼見著了,把他嶽父帶回去,就是德和郎的本事皇祖父用不著,但拿來……”


    拿來掣肘往後注定要被他們抬起來的常當家卻是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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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3章


    小皇孫發了話,息部本就有此意,便向他們三人當中看似最位低,實則是皇孫的看護者陶臻看去。


    “常當家啊……”陶臻在屋裏踱了幾步,細思量著常伯樊的身世地位手段,想到一半,他擇了凳子坐下,抬頭看向息百夫長與衛次郎,“你們忘了,他背後還有個樊家。”


    “樊家的事,當年樊老將軍也是受了其子牽連,要說懲戒,這些年苦寒之地的懲戒對一個於國有功的老功臣來說也夠了,他也沒幾年好活的了。”息部不以為然。


    陶臻確是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兵部雖常有內鬥,但這是他們武官關起門來的事,對外他們護自己人護得緊,包括都尉府亦然,而且樊老將軍當年也算幫扶了些人,這些人當中可是有那麽幾個已身居朝廷重位了。


    “您呢?您覺得可以起用德和郎了?”陶臻朝息百夫長拱拱手,臉朝向的卻是皇孫。


    衛次郎頷首。


    自然。


    他知道陶哥的顧慮,且還顧慮他因著常當家夫妻倆對他好因此存了私心,但他是太子養大的人,以後要輔佐翊郎弟弟的人,他固有私心,但這些越不過他的身份去。


    “您能跟我多說兩句嗎?”陶臻有監管之職,往後如若因這個決定出了事,但其中擔大責受罰的必有他無疑。


    衛次郎點了點頭,想了想道:“別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常當家的能力可以擔當皇爺爺和太子伯伯的馬前卒,不管是為了以後牽製他也好,還是讓他盡心盡力也好,可以起複德和郎。”


    一箭雙雕的事,他覺得可以起複,哪怕是到了太子伯伯麵前,他也是這番說辭。


    這廂息部讚賞地看了次郎孫一眼,轉頭與陶臻道:“不止如此,你們忘了德和郎本身的厲害了。”


    息百夫長一來,重點就放在了德和郎身上,若是他沒帶有私心,陶臻可是不信的,但這也是德和郎的本事,他都被放出來二十多年了,朝中還有人惦記他,以至於皇帝陛下起了重新要用他的心。


    又是樊家,又是蘇家,常當家年紀輕輕雖然說還沒在朝經營,可背後已經站了不少人了,陶臻長歎了一口氣,朝眼前的兩位道:“莫怪陶臻想得多,我是怕最後養虎為患,一旦定下了,他們往後沾手的事不是小事,也不是輕易說丟就丟的棋子,該當慎重為上,我陶家做事喜歡想在前麵,是有長慮顧後之嫌,次郎和百夫長莫怪。”


    息部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莫看他們一行隻有三人前來,但這三人是上頭想了又想才定下來的,陶家世代忠國忠君,也隻忠國忠君,乃明侯也,陶臻乃陶家他們這輩的長孫,不出意外往後也是為國君保駕護航之重臣,就陶家的身份來說,他想得就又要和他們不一樣了。


    “侯孫顧慮得是,”見他端出身份來,息部回道:“那我們再等幾日,等你想好了再說?”


    息百夫長老道沉穩,絕不是急功近利之人,若換個人早訓起陶臻來了,陶臻聞言頓了一下,抬手朝他告罪道:“容陶臻再想一日,明日,明日我就告知次郎和您我這邊的決定。”


    “可。”息部頷首。


    衛次郎這廂高興了起來,朝陶臻笑得露出了牙齒,“陶哥那你就再想想罷,雖說我覺得你明天還是會答應的。”


    小皇孫還小,看起來高大,實際上還不到十五歲,笑起來還有點孩童天真無邪的意思,陶臻要比他大四歲,都快要及冠了,年長者苦笑著搖了搖頭,“次郎折煞我也。”


    他就是答應,也是深思熟慮過後的答應,可不是次郎嘴裏說得的這般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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