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苑娘見大家齊齊看向她,正欲再要說話,就聽外祖父奇道:“你倒是知道的甚清楚嘛。”


    那是自然,蘇苑娘頷首:“是的,當家常跟我說,還帶我去過他遠遠去過的地方,我就記著了。”


    她自認回得真心真意,毫無弄虛作假之意,看在一片她親近的眼裏,不是傻就是嬌憨天真樸實得可愛。


    蘇居甫就覺得自己妹妹傻得不能看,不禁掩眼愧道:“是我錯了,是我才見她幾個日子,就把她一時的機靈當成了聰明才智看。”


    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模樣,老太太都笑了,推著他們往裏走:“都愣在門口作甚?回屋,回屋去。”


    一家人相互擠著往裏走,蘇苑娘正要扶著外祖父往裏去,卻在進門後沒兩步,就被常伯樊拉住了手。


    她不解,但見常伯樊跟她晃了晃手中的匣子,蘇苑娘恍然大悟,又見小表弟笑著過來替她接老外祖的手,她便隨常伯樊走了一邊,想去開匣子拿出書畫給外祖父評點。


    常伯樊拖著她到了一處擱著眾多書本案幾處,把匣子暫且放在了空白處,他臉上皆是笑,就如三月的陽光春風一樣明媚溫暖,他低低叫了她一聲苑娘。


    “苑娘”兩字,被他叫出了百轉千回的柔情來,未料那被他呼叫的人低頭專心開匣子前麵的扣匙,甚是漫不經心,隻是低低淺應時了一聲當作是聽到了。


    “苑娘。”這一聲,常伯樊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幫她去扳那扣得太緊的鐵扣


    。


    他力氣大,一下子就扳開了,等他將將一打開,就見她雙手去探裝在長筒裏的畫像書法,一拿到手裏就轉身迫不及待朝那還沒坐好的老人們走去了。


    “外祖父,外祖母,這就是苑娘平日所練所畫的書畫筆墨,還請二老過目。”蘇苑娘幾個小快步就把丈夫甩到了身後,人已走到了方才落坐的兩老麵前。


    “快快!”老太爺也很是迫不及待,暫且不想問那孫女婿的話了。


    孫女婿的人品智慧,稍後再估量也不遲。


    站在老太爺身邊的蘇居甫被老太爺推了一手,啼笑皆非往妹妹身邊去了,朝她無奈笑著搖了搖頭。


    這小囡囡崽崽,說她笨倒也不是,可若是說她是聰慧機智過人,他就是她的親兄長昧著良心也不敢說出這話來了。


    “這幅是字。”先看字,字可辨力道、風骨、心誌。爹爹說字是可以練出來的,不一定能從字中看出一整個人來,但一個人無論其字跡是含蓄還是飛舞,皆可從字跡看出其人的風骨心誌來。


    含蓄中可含自信定篤,飛舞中亦或含悲涼不定,唯獨字跡的堅定與否,可看出其有的堅韌來。


    她想讓外祖父先對她的心性有個底,再來看她的畫。


    蘇苑娘的筆跡其實已跟前世不同了,前世她父親評她的字也道含有靈氣,但也曾說過她的字如浮萍,帶著虛無飄渺牽動人心的靈氣,但斷筆之處也如此,整個字它都是飄著的,沒有落腳點。


    前世蘇苑娘百思不得其解她爹爹的話,明明每個字的收筆之處她都很用心,落的也很有力,爹爹卻從不改她的評語。


    今世不用父親再說,她甚至都不曾想過,在再世提筆的幾日後,明明她的手筆與前世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她的字與畫卻變了模樣,整個意境與前世截然不同。


    人不同了,許是字與畫也不同了。


    這廂蘇居甫幫著妹妹展開了她先挑出來的那幅字。


    見到一一展開的書幅,佩老太爺先是眯起了眼,等到全幅字在他眼前打開,他撐著扶手意欲站起。


    佩家父子見狀忙馬上過去扶了他站起,一家三代三人站於了書幅麵前。


    蘇苑娘謄寫的是一首長詩。


    是前朝的一位佩家祖先流傳於世的一首名詩。


    雷鼓羽驚夜,


    風嘯似寒刀。


    戰馬長嘯去,


    金山過白骨……


    一長首敘事詩,揮灑成了一幅三尺字。


    老太爺定定看了頗久,忽又仔細看了一眼蘇苑娘,轉頭朝佩老爺道:“老三,看不出來啊。”


    佩老爺頷首。


    是看不出來,這帶冷洌肅殺的一幅字,竟為一個端麗天真的女子所就。


    作者有話要說:詩為長篇律詩,隻是我才疏學淺,前兩句花了半個小時才編出來,下麵的一時之間實在是無法編出,就用省略號代替了。羞愧,望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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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胸有丘壑是年輕人最為難得有的,在從小被長輩耳提麵命相夫教子的女子身上尤為難得。


    老太爺點點頭,“休翁有心了。”


    休翁乃蘇讖別號,蘇讖有字,但隻有身邊的極少人知曉,用字稱呼他的人甚少,他乃同窗口中的休翁,亦是同窗教席下學子們皆知的那個曾一度在朝廷當中才華顯赫的蘇狀元郎蘇休翁。


    休翁離朝已遠,他身不在朝名卻在野,讀書人當中尚還仰慕他的人大有人在。女婿雖說被朝廷放逐了今生為官無望,但他人身在臨蘇事情卻從沒有少做,他救濟過素不相識有才的貧寒學子寒窗苦讀上京進考,也曾奉上百金救昔日同窗於危難,這些從未被廣傳過,卻被耳目神通的老太爺的學生傳遞到了老太爺耳裏,在仁義這一點上,一直以來,老太爺對自己女婿是很為滿意且敬重的。


    看到他教出來的女兒也非同尋常,老太爺一時也頗為感慨,女婿還是要比他強一些。


    “這幅先收起放一邊,我等會兒再細品品,下一幅。”老太爺來了興致,眼睛微亮,興致勃勃地看向了蘇苑娘先前擱在桌上的另三樣。


    常伯樊見狀,忙快腳拿了其中另一幅書法,心裏不由慶幸苑娘在挑選書畫之時他插了手,裝幅時是他動的手,他一眼就能認出哪幅裝在哪個紙筒當中。


    “這是另一幅書法,還請外祖父過目。”常伯樊拿過硬紙筒瀟灑轉身,朝佩老太爺拱手一禮道。


    “好。”


    “苑娘,來。”常伯樊抽出書法,讓妻子過來,留下舅兄一個人收拾之前的那一幅。


    蘇苑娘聞言就過去了,蘇居甫見狀低下頭滾著手中的書紙,低低地哼笑了一聲。


    他這妹夫心眼可真還不小,若是一個心眼一個洞,這廝全身上下怕是長滿了窟窿眼,絕計找不出一處全乎的地方來。


    另一幅書法是蘇苑娘父親很是敬仰的一位大詩人所作的田園詩。這位詩人在年近半百辭官鄉野後寫出了不少幽靜曠達的好詩,又在病重時把他一生所得包括自己修建的宅子都贈給了當地的書院,最後對後輩遺言把他裹以草席葬於山野還歸天地即好,他以一生寫明了“淡泊明誌”四字所為何意,蘇讖對他無比推崇,蘇苑娘在父親的熏陶下,對此公生平種種耳熟能詳,對他的一生所作之詩每一篇皆能提筆就能默出來,此公的詩亦也是她練過的書筆之間最多的。


    這位大先生的詩與其人一樣,豁達明闊,清新自然,想把字寫得如詩如人一般那可不是一件易事,蘇苑娘挑了前麵在臨蘇寫的最好的那幅過來,呈給外祖父看。


    其實她寫的並不好,清新自然有之,但她自認為豁達明闊不足,是以等與常伯樊把書法展開,外祖父站在其前左右移步看了好一陣子都不言語,她不禁忐忑了起來,下意識看向了常伯樊。


    常伯樊朝她微笑了一下。


    那樣子,有點傻。


    這是個不能問的,她就是鬼畫符,常伯樊亦能看著字跡大讚特讚,把她誇得天上無雙地上無二來,蘇苑娘果斷別過頭,看向了她的兄長。


    蘇居甫挨著邊站著跟著打量,見妹妹投來求救的眼神,他移步半尺踱至她身邊,低頭在她身側笑道:“妹妹找哥哥?”


    蘇苑娘輕輕點頭,手上半空舉著紙幅,黑白分明的眼睛則投向了他。


    “所為何事呀?”蘇居甫輕笑道。


    這顯然是在逗她,沒想到兄長竟然捉弄她,蘇苑娘當下想也不想道:“爹爹說了,以後出門在外,長輩誇我的字好,那我要當是自己的功勞,若是長輩指出不足之處,一是要當即承認不足之處,二是要告訴長輩,我的啟蒙字是哥哥握著我的手寫的。”


    蘇居甫瞠目結舌,半晌連聲否認道:“不是,不是,你那時才一歲多,我當時還小,手沒比你大多少,爹才讓我握著你的手帶帶你握握筆的,你的啟蒙可不是我,是我們爹蘇前狀元郎。”


    蘇苑娘頷首,“我


    跟爹爹也這般說過,但爹爹說我在外受到指正時,一定要這麽說。”


    那錯的自然不是爹爹,亦不是她,而是兄長。


    蘇苑娘聽的時候對哥哥還於心不忍,還想過爹爹雖是這般吩咐的,但她絕不能依照做出來,但兄長這一作弄,她這於心不忍變心得很快,就是馬上說給外祖父聽聽也不是不可行的。


    一時之間蘇居甫竟不知作何反應才是好,不由轉頭朝外祖父和舅父看去,看到幾步遠處坐在太師椅上忍著笑的外祖母,眼神更是變得哀怨。


    子不教父之過,他懂,但教不嚴,怎麽成他的錯處了?兄妹之間,何致於偏心至此?


    蘇居甫渾身一個激靈,當下就道:“我看這字好得很,清新疏朗,走筆自然自在,渾然天成,從頭到尾就似一筆寫就有如筆走龍蛇,雄健活潑,風姿秀逸,當真是好一筆好字啊。”


    蘇居甫誇得甚是誇張,惹得嚴肅端詳的老太爺都心生好笑,轉頭朝怕挨罵挨到自己身上的外孫笑道:“你誇的倒是有一點對,不過你放心好了的,你的字我知道,沒有你妹妹的好,你教不出這樣的學生來。”


    蘇居甫鬆了一口氣,拱手朝外祖父恭敬道:“有外祖父此言,甫兒就放心了。”


    一屋子的人因他笑了起來,老太太撫著肚子笑道:“你們可別說了,老太太這空肚子一笑就疼。”


    聽到外祖母空肚子疼,蘇苑娘當即輕呀了一聲,轉頭就朝常伯樊看去。


    常伯樊立即朝二老道:“還請二老見諒,苑娘隨嶽父一樣是個書癡,見著這書啊畫啊就走不動道,一進門看到外祖父就想讓外祖父指點一下她的用心之作,我們這喧賓奪主的著實是慚愧,這天色也不早了,知道您二老一早就盼著我們一起好好用頓團圓飯,謝二老的真心能賞我們小輩們一口吃的,後麵兩幅畫等我們一家人用罷早膳再看罷,外祖父大人,外祖母大人,舅父大人……”


    常伯樊說著朝嘴裏提到的三位長輩大人恭敬拱手。


    老太太這才知道自己失言了,連忙朝外孫女看去意欲解釋她隻是隨口一說,絕沒有別的用意,卻見外孫女這時候朝她走過來半跪而下,抬起小臉道:“外祖母帶苑娘去吃飯了?”


    老太太忍俊不禁,握向她那張半肖似她家二娘的臉,憐愛道:“好,這就帶你去。”


    兒媳婦還沒來喊,但小輩們有心,老太太扶著小外孫女站了起來笑道:“走走走,外麵大飯堂去,今兒擺的是大桌,這裏屋小,我們去大屋子吃去。”


    老太爺把手伸向佩老爺:“好,走了,吃飯去。”


    一家人往外走,留下又收著第二幅書法的蘇居甫在原地失笑搖頭。


    人都走了,留下常伯樊帶來的那個掌櫃站在門口沒動,一見蘇居甫把紙筒都收好了放進了匣子,孫掌櫃打起遮風的布簾子,彎腰朝蘇居甫恭聲道:“舅爺,您請。”


    蘇居甫笑著朝他點點頭,出門的時候帶起了一點簾子,朝這掌櫃道:“孫掌櫃,請。”


    這孫掌櫃見他竟然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這短短的一路這位爺是怎麽打聽到他姓什麽的,他略有些訝異,對自家當家那位爺對這位舅爺八麵玲瓏、心細如發的評語真真是有了最切身的體會。


    **


    佩夫人剛在家中大堂布置妥當要親自去喊人,卻見公婆一行人先過來了,這一到正正好,落坐就能吃到剛從鍋灶中出來的熱飯熱菜。


    他們一坐下,早上剛殺不久的豬肉和蝦米做成的餃子就被擺到了桌子上。


    “趕快趁熱吃。”老太太把筷子塞到了坐在身邊的外孫女手裏,等蘇苑娘拿好筷子,老太太已自行夾了一個送到了她嘴邊。


    外祖父還沒動筷呢,蘇苑娘沒吃,清亮的眼睛看著外祖父。


    佩老太爺一看趕緊拿筷子動手,還催著佩老爺:“趕緊夾一個。”


    這桌子上長輩不先動手小輩們也不好動筷子,為著讓小輩們吃口熱乎的,也


    不管這餃子燙不燙,佩老爺夾起就往嘴裏送。


    他們動了,蘇居甫領著常伯樊也動了筷子,蘇苑娘見當家和兄長都抬了手,張開嘴一口就把老太太筷子中的餃子咬住全含進口裏,大口吃下。


    老太太頓時樂得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又歡喜又飛快地夾起了一個送到了尚還在快快咀嚼的外孫女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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