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見到娘子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別說府裏有點什麽事來飛琰院跟娘子提個醒,在他們眼裏,娘子怕是連個和氣人都不是。


    可她們娘子再和氣不過。


    蘇苑娘從不在乎有人遠著她,可惜……


    一個人再滿足於自我,也無法獨自一人在世上存活。


    她前世嫁到常家,竭力當好一個常家婦,當一個世俗眼中打理操持庶務的好媳婦,但卻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天地裏走出過去。


    那是她一生最大的過失。


    她對世事不經心,世事最對她終粗糙相待。


    “為何呢?”蘇苑娘想了想,想明白了自己的前因,卻沒想明白為何有人要遠著她,便與對這些甚懂的胡三姐虛心請教:“我賞過他們好幾次了。”


    蘇家不是對下人苛刻的人家,她的父母從來寬宏大量,蘇苑娘自問她也絕不是小氣之人,對待下人,她大有她父母的處世風格,可為何兩世以來,除了身邊人,那些被她厚待過的下人甚少有人親近她,離她離的遠遠的不說,還多的是人怕她、憎恨厭惡她。


    蘇苑娘的話,讓


    胡三姐“噗嗤”笑出來,“娘子,不是賞的事。”


    “銀子不重要?”


    “不是,不是不重要。”


    “那是為何?”


    “就是他們覺得你不和氣,害怕你,”三姐忙道,不敢再讓娘子問下去了,要不然她就要答不上了,“我的意思是我看大管事也特地吩咐過他們,他們太過於敬畏您了,您明明就是和氣人。”


    “和氣比銀錢重要?”


    訥訥寡言者未必愚,喋喋利口者未必智,鄙樸忤逆者未必悖,承順愜可者未必忠,看起來和氣要比待人真正和氣重要嗎?


    “娘子,”三姐訥訥,“也不是。”


    “裝的和氣是假的,給人餘鬆的和氣才是真的,”前世她錯就錯在不會逢場作戲、弄虛作假罷,可惜她終究是蘇讖與佩二娘的女兒,有些事是無法改變的,蘇苑娘朝三姐微微一笑,“無礙。”


    尊她敬她也好,畏她怕她也罷,不過是常家的人、世俗的人不適合她罷了。


    不過,父母親用了半生,方才建立了一個隻有忠仆良友的蘇府,還不免被人詬病,她一人更是有力有不逮的時候,等她撫平了一切利害關係能回去,還是要跟父母親商量一下,看看他們的意思。


    不能再讓父母親因她受傷害了。


    眼前娘子笑得平淡卻分外從容,笑容清澈如藍天,胡三姐看著那沒有芥蒂陰霾的笑容愣了愣,她的心卻無端地沉重了起來。


    她有些明白當年她在娘子那裏花言巧語騙吃騙喝,從不打她的老爹親自拿著棍子滿眼含淚打她的心情了。


    有些好,糟蹋了,是會讓人心痛的。


    **


    這日傍晚,祠堂那邊來了消息,常福來母子倆落了個栽贓汙陷、撥弄是非的罪名,常福來被仗責打了五十棍,常母因年事已高被免除責罰,但因撥弄是非,汙陷他人名譽的事情出自她嘴,諸族老出示了逐她出常家門的公示,令她百年後不得歸葬於常家的墓地。


    這婆子當場就昏了過去。


    旁馬功回來報完結果,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看夫人的臉色,見她神色一如往常淡然不見變化,心下穩了穩,垂下眼斂沉聲稟道:“當時觀場的人諸多,周圍知道消息的族裏人都來了,族老的公示一出來,眾人言說不一,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


    說罷,他止了話,等了一陣也沒等到蘇苑娘的問話,心裏更是往下沉。


    夫人這是沒聽明白,還是……不快了?


    旁馬功抬起眼皮,飛快看了她一眼。


    “不好的話是怎麽說的?”蘇苑娘在想讓人不歸祖墳這責罰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事,旁管事看她,她才回過神,方問道。


    “說懲罰過重,不至如此。”


    “就說了這幾句?”


    “小的看他們的言下之意,”到底還是要把話說清楚,小伯爺請他來,是讓夫人明事情,不是糊弄她的眼睛來的,隻是這中間的分寸著實不好拿,之前他當夫人隻是遲鈍,性情還是溫和的,看來他還是有些看走眼了,夫人未必溫和,旁馬功把話挑明道:“都覺得這是因您才小事化大,您小題大做了。”


    是以,這成她的不是了?


    蘇苑娘點頭,問道:“那可有人說那老太太汙蔑我,可是小事?”


    “這……”


    “他們現在都散了?”


    “散了。”旁馬功不知道她的意思,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可記得說這些話的人家是哪幾家?”


    “記得,但具體的人家還要問過才知道,小的來家裏管家事不久,族裏的親戚認的不是很全。”


    “記得就好,你打聽清楚了,往後這幾家府裏務必要遠著點,”常家這灘爛泥,不能掰扯過深,若不然隻會隨著他們越陷越深,既然常伯樊給常家找了上京這條門路,她也需依靠自己給自己走出一條路來,“我們府裏,無需不能共榮辱的親戚。”


    “是了,小的知道了。”一陣默然之後,旁馬功回道。


    夫人這是跟族裏不認同她的那些人杠上了。這對她的名聲相當不利,但是轉念一想,隻是名聲不利,隻要小伯爺心思不變,蘇家還在著,這點點名聲不利於她又有何妨?


    蘇家不倒,她就倒不了,就得供著她,讓她不滿的,等她出手了,不痛快的自然絕計不是她。


    這麽一想,吃虧的是哪頭就一目了然了,受人之祿,忠人之事,他人的死活與他何幹,是以旁馬功在話後又緊接道:“夫人放心,小的會謹遵您的吩咐去辦。”


    往後這幾家人上門就難了,殺雞儆猴,不過如此。


    **


    旁管事走後不久,常伯樊就回來了。


    姑爺一回來,知春她們很是有些不安,這白日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人是她們娘子押著去祠堂的,族老是娘子是吩咐讓人去請的,末了還出了讓人不能入祖墳的事來,她們生怕姑爺覺得她們娘子是多事惹麻煩的人。


    蘇苑


    娘明明沒有做錯事,當下人的卻是提心吊膽,生怕姑爺覺得她們娘子不賢淑溫良恭謙,愧為人婦。


    她們心中不安,忐忑自然帶在了麵上,不像胡三姐,見到姑爺回來,跟往常一樣嘻嘻笑笑地請安,討趣,“姑爺,您回來了,娘子還特地吩咐我們多做了一個皅皅肉和好幾道好菜等著您回來吃呢。”


    說的好像菜是做給姑爺吃的,實則是娘子自己想吃皅皅肉吩咐了一句,她們問娘子要不要給姑爺備兩道,娘子才想起回了一句:那就多做一點。


    也沒吩咐是什麽菜,還是知春妹妹定下主意,多做了兩道菜放在其中。


    “娘子吩咐的?”接過小心謹慎的丫鬟雙手奉過來的濕巾,常伯樊擦著手,笑道。


    “是的,姑爺。”多做一點那可不就是吩咐?胡三姐笑嘻嘻地道。


    常伯樊微笑,擦好手把濕巾給了下人,解開脖子上的披帶,南和站在後麵解下披風,聽他們爺笑道:“你們娘子還在書房?”


    “是的,姑爺,娘子在書房等您回來一道用飯。”


    也未必,是他正好趕上了,常伯樊轉身出外房的門,朝廊下書房那邊走去,十來步就到了側屋的大書房門邊,門大打開著,常伯樊剛邁步進去就看到了坐在矮幾前看書的娘子。


    “苑娘,在等為夫?”


    算等,但沒專程等,她在看剛從庫房拿出來的常家房屋排布圖。


    常家占地頗大,同時庫房也很大,大小房間共五十間,裏頭有二十間房間是私庫,放的是自家人的一些財物,外麵大半房間就是公庫,公私不分明,這要是換外麵的人來看,都分不清公私。


    雖說沒有外人來罷,但一進庫房就把一家財物盡囊括其中的收納讓蘇苑娘不喜,她前世的嫁妝就是被人如此翻翻撿撿挑沒的,如今看來大房已無勢,但誰知日後變化?她還是把她的嫁妝另起一處爐灶放著罷。


    她在挑屋子當庫房,到時候她要走,人一擔馬一拉就是,用不到走常家庫房那一遭。


    這事是接下來就要辦的,瞞不了人,但蘇苑娘抬頭一看到麵前笑意吟吟的男子,心中就猶豫了一下,不由把圖冊合上。


    這事是瞞不了人,但可以等他不在家、不在臨蘇的時候去辦。


    “飯菜都好了,我們去雅苑。”蘇苑娘站起來朝他走,怕他走去矮幾,伸出兩手抱住了他的手臂往外走,“你聽說白日我打發來鬧事的族人的事了嗎?”


    常伯樊隻在矮幾上那本灰色燙金錦麵的“書”上掃了一眼就收回,回頭朝把收拾人說得雲淡風輕的娘子頷首道:“沒進門在回來的路上就聽下人說了,聽說家廟那裏一下午都熱鬧得很。”


    蘇苑娘沉默。


    “怎麽了?”


    “我跟六公他們說,道你說他們家裏的人上京的事十拿九穩,當時我沒問過你,說了大話。”


    常伯樊低頭看她,見邁入雅苑的門,視線看到了她腳下安全進入,方才調回眼看到她臉上,待入座坐好,她回頭朝丫鬟點頭讓下人上菜,他忍不住探手摸了摸她平靜如水的臉,道:“是你已猜到這事能成方說的話?”


    還是嶽父跟你提醒過了?


    蘇苑娘點點頭,“我猜的。”


    不是嶽父?


    “你自己猜的?”就是會打草驚蛇,常伯樊還是忍不住道。


    “你帶了銀子,庫房還抬出去了一些隻有公侯名相才用得起的舊物,你下了這般力氣,此翻打點如若不成,”蘇苑娘靜靜看著他無笑亦無波瀾方顯出名門公子冷漠矜貴的臉孔,“我是不信的。”


    龍生龍,鳳生鳳,如若常家未敗,她未必能入得了他家的門,他也未必能看得上她。


    外人稱他為“小伯公”,他身上長的也是那身“小伯公”的傲骨罷?


    隻是常家早就敗了,他早已跌落凡,他要像井市商人那樣為生計奔波周旋,甚至然要放下身段與驕傲才能把生意做起來,就是氣度未失,傲骨未倒,他也已一身的世俗。


    世家公子已低落凡塵如塵埃,成了隻是別人嘴巴上說說的“小伯公”;常家、樊家壓在他的頭上,還有一個比他勢高的嶽家,他感到痛苦嗎?


    他痛苦的,是她,她就痛苦,且隻要有一點機會,就會不擇手段砸進去隻為博取一個勢起、擺脫這些痛苦的機會。


    她已能理解前世他要保全常家的那些掙紮了,有常家才有他,才能救那個救過他與他母親的樊家,生恩救命之恩不能忘,妻兒亦隻能為此妥協讓道了。


    可憐的她與她兒,當真是可憐,哪能跟那些濤天的恩情去相較。


    “你不會做那無用的事,”他回視她的眼太深遂,深得裏麵就像藏著一把能把人燒幹淨的火,蘇苑娘無法多視,她垂下眼躲避著那兩團深處的火焰,“我信你。”


    看著她低垂著眼的臉,常伯樊沒說話,直到通秋怯怯的聲音響起:“姑爺,娘子,飯菜來了……”


    第88章


    等到飯菜上齊,常伯樊也沒說話,靜默坐著,時不時看蘇苑娘一眼。


    他不說,蘇苑娘也不語,她沒打算說什麽,就是知春前來上菜,小心地提醒她要照顧下姑爺,她也當沒看見。


    她已能懂他的苦,在常家她也會幫他,但更多的她就不會顧了。


    如果她要去方方麵麵體貼他的感受,那她呢?有誰願意來知道她的感受?


    他得到的已經很多了,而她的以後隻能靠自己謀劃。


    她不會再去像前世那些如大家所勸,要去體會他的難處、感受,這一世,她隻想顧自己是自己想的,她自己成全自己,也就不會對常伯樊因失望而絕望。


    這對常伯樊、對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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