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叔,好久不見了。


    老叔陪她爹爹走到了在人間的最後一刻,爹爹走後不久,他也沒了。


    “老叔。”蘇苑娘叫了他一聲。


    “是,娘子,老奴在著。”管家蘇木楊見娘子呆呆喊他,心軟成了一灘水,半佝僂著的腰一個往下放,跪坐到了娘子身邊,端著盤子往她身前放,往她手中遞茶,“娘子,接茶跟姑爺向父母敬茶嘍。”


    蘇苑娘看看木盤當中的茶,點點頭,伸出雙手。


    “娘子,小心點,茶燙。”


    高堂上,蘇夫人忍俊不禁,抬手拿袖擋嘴,跟蘇老爺竊竅私語:“我怎麽看著更呆了?”


    自女兒進來,蘇老爺眼睛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他這廂好笑,也有些心酸:“是真想咱們了,傷心了。”


    苑娘一見到他們,眼淚攸地一下就掉了下來,她在他們身邊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不是想的,還能是何事?


    至於姑爺會不會欺負她,蘇讖暫時相信他是不敢的。從他向蘇家提親到他們成親也有七八個年頭,蘇讖自認看人還是有點眼準的,如若不是常伯樊對他家苑娘至少有七八分的真心,他們夫妻倆絕不可能把苑娘交付到他手裏。


    倒是常家家族人多紛雜,雖說常伯樊是一府之主,一族之長,但常氏一族不是他的一言堂,且因他年輕,他現在正是他建立威信的時候,他自身已有諸多要解決的問題,恐怕幫不上苑娘什麽忙,苑娘反而會成為一道別人向他示威開刀的靶子。


    但無論嫁給誰,都會出現問題,更何況富貴豈是那麽簡單容易能享的?常伯樊好歹位及常府眾人之上,需卑躬屈膝的人少,苑娘嫁予他,至少享著富貴的同時不用受太多氣,相對來說,比嫁給別的人家問題要少一點。


    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不管如何,他們夫妻倆隻要還有一口氣,總會護著她一些的。蘇讖心想著,一臉憐愛地看著下方的呆女兒……


    “唉。”聽罷老爺的話,蘇夫人認同地歎了口氣。


    可不就是傷心了?蘇夫人心裏又甜又苦。


    女兒知道為他們掉淚,沒有白養,她心裏甜,但一想往後她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從此想見不是輕易見到的事,一想到這,就不禁悲從中來,心裏苦得很。


    呆女兒此時端過


    茶,隨著姑爺的敬茶聲,雙手往上朝雙慈敬茶。


    “爹,娘,女婿攜苑娘回門,向二老敬茶,祝二老萬事順心,笑口常開……”常伯樊朗聲道,雙手奉上茶。


    “爹爹,爹爹……”眼看爹爹大開笑口,樂陶陶地接過了常伯樊的茶在喝,蘇苑娘有些急了,拖著腿上前跪走了兩步,把茶往她爹爹麵前遞,“喝茶。”


    喝苑娘的。


    “呆兒!”蘇夫人真真是哭笑不得,彎下腰一手托住她的手,一手去拿茶,給呆女兒解圍,“你的茶隻給爹爹喝,不給娘喝了?”


    眼巴巴往她爹爹眼前送,就不給她送了?


    不是還有嗎?蘇苑娘往管家老叔手裏瞧。


    手中又端了兩杯茶的蘇木楊笑著跟娘子解釋:“交岔敬,你現在給夫人敬了,等會再給老爺敬是一樣的。”


    倒是,蘇苑娘點點頭,推了推已被娘親拿在手中的茶,“那娘親你快喝。”


    “你就隻想著爹爹是罷?”蘇夫人笑罵道。


    別人家的規矩是一道敬完父親,再一道敬母親,但蘇府規矩有點不一樣,可以交岔,上次蘇府長子蘇居甫成親,認親茶就是交岔來的。


    這是蘇讖準的,意思就是視夫人如同位,他即夫人,夫人即他。


    蘇夫人還以為女兒記得,沒想女兒心中隻有爹爹。


    “不是。”蘇苑娘搖頭。


    如若常伯樊朝娘親敬茶,娘親拿上就喝,她也會急。


    前世父母總在外人麵前表現得要看重常伯樊一些,蘇苑娘知曉父母這是為她,他們對常伯樊好,是希望常伯樊念著他們的好對她好,可常伯樊……


    上輩子常伯樊不是沒對她好,隻是那種好在他背後的常家人給她帶來的痛楚麵前,不值一提。


    現在不是說常伯樊不好提和離的好時候,但在上輩子被常家人害死的娘親麵前,蘇苑娘沒沉住氣,她雙手扒著娘親的腿,靠近她娘親朝她小小聲地道:“您不要對他好。”


    他不值得。


    這是醋上了?蘇夫人當真是哭笑不得,連忙抿了口茶把杯子放下,笑著手點呆兒的鼻子:“看把你嬌得,夫君的醋都吃呀?娘親就不能對姑爺好了?”


    不是啊,是他不值得……


    蘇苑娘正要說她不是這個意思,就聽老叔插話,隻見他笑得樂不可支地道:“好了,娘子,現在你可以給老爺敬茶了,來,茶在這呢。”


    蘇苑娘眨眨眼,看著送到眼前的木盤。


    “怎地又傻了?快拿啊。”蘇夫人真真是為她的憨兒操碎了心。


    母親催促,蘇苑娘隻得拿茶,朝爹爹那邊送:“爹爹,喝茶。”


    蘇爹爹已被呆兒的呆憨逗得笑得合不攏嘴,這廂接過茶,疼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道:“好,爹爹喝。”


    蘇老爺這次豪爽,姑爺敬的茶隻淺嚐了一口,女兒敬的茶,一口一飲而盡。


    “娘,喝茶。”常伯樊接過管家拿來的茶,給嶽母敬的時候,與跪在嶽母麵前的苑娘錯身以對。


    她眼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嶽父,他探身過來敬上茶,嶽母伸過來接,她才回過神來看正對著她臉的他……


    她的眼移到了他的臉上。


    常伯樊不由朝她微笑。


    苑娘卻是小小聲地,似是拿他沒有辦法地歎了口氣。


    常伯樊的笑意更深了。


    見他笑逐顏開,眼眉飛揚,蘇苑娘更想歎氣了。


    父母也好,他也罷,不知為何如此怡悅歡欣……


    上輩子這天也是這樣,爹娘很高興,他也很高興。


    她總是有一點不是很明白他們。


    **


    午膳上,蘇苑娘一直忙著吃,娘親為她夾菜,夾的都是她喜愛的。一桌的菜,大半皆是蘇夫人親手所做,蘇苑娘許久沒吃過了,埋頭吃著飯顧不上說


    話,吃到最後,菜堵在了喉管咽不下,哽得她直打嗝。


    “娘,苑娘飽了,這些我來罷。”常伯樊拿走了苑娘麵前那隻堆積如山的碗。


    “來,喝口水。”常伯樊把碗拿走,又端起了水杯,試了試水溫,見溫熱宜口,把茶杯往她嘴邊送。


    蘇苑娘喝了一口,撫了撫胸口,抬頭朝爹娘看去,沒想到卻是看到了他的臉,這才意識到剛才是他喂她的水。


    蘇苑娘馬上朝另一邊看去,找到了爹娘,卻見爹娘一個比一個欣慰地看著他們。


    果然是這樣,有些事還是沒有變。


    上輩子也是這樣,他是個好女婿,會照顧她,爹娘很放心,於是對他對常家人都很好,她聽父母的叮囑,對常家很上心,勤儉持家,悉心打理家事,竭力盡主母之責。


    但常家人並未悉心對她和她的爹娘。


    這世不能如此了。


    是以,等膳後常伯樊被爹爹叫去說話,蘇苑娘隨娘親回了房,就想開口跟娘親說與常伯樊和離的事。


    正當她想著怎麽開口的時候,就聽娘親先開了口,笑著問她道:“這身衣裳是你兄嫂添的衣物裏頭的一身罷?我兒穿著真好瞧。”


    是的。


    說到兄嫂,蘇苑娘就把和離的事暫時拋卻了,點頭與娘親道:“這衣裳和頭麵是一套,可貴了是不是?”


    蘇夫人擼開女兒的衣袖,看著她白玉手腕上的藍寶石嵌金鐲,又掂了掂女兒戴的同色的金玉項圈,滿意頷首:“是很貴重,這藍寶石不見絲毫雜質,難得每一顆皆是這等品質,這一整套下來算得上是上上品,就是戴去麵見那身份特別貴重的貴人,也是配得起的,這一套已足夠當傳家寶了,你要擱好了。”


    “哥哥給我添了好多嫁妝,娘親,你說哥哥手頭現在還寬裕嗎?”


    “這……”蘇夫人遲疑。


    大兒現在是為官了,但他隻是應天府中一介小官吏,上有上峰要打點,下有同僚要籠絡,若說寬裕……


    本家那邊每年會把營生所出的盈利分給各房,他們這一枝雖然出京了,但盈利還有他們的一份,為大兒行事方便,這份錢自大兒進京都就放到了他手裏,錢不少,但隻能說夠花銷,大手大腳卻是不能的。


    自從把這份銀利轉到了大兒手中,他們就沒給過大兒銀錢了,每年皆是大兒往臨蘇給他們送節禮,他們也有往京都送,但論貴重,沒有大兒給他們的貴重。


    本家那邊是沒有遺棄他們,營生所得還有他們的一份,但老爺畢竟不在本家了,他被分了出來,給的營生也是看在他為本家所做的犧牲上,本家自家人的人情世故走動能從公中出,她兒卻是不能。


    京都的人情走動有多費錢,蘇夫人是清楚的,這要是走動得頻繁點,往上鬆動得勤快些,銀利哪夠花。


    “娘親?”


    蘇夫人回過神,道:“小孩子家家的,算這些幹什麽?你哥哥手裏寬裕得很,用不著你操心。”


    “哥哥嫂子給我添了三大箱,好多啊。”


    “他們人都不回來,”蘇夫人埋怨,“給你多添點嫁妝怎麽了?”


    “可是有事?”蘇苑娘仔細跟母親說,“哥哥身為兄長,對我向來愛護有加,嫂嫂跟兄長是一條心,自來得了那好的精細什物,就會給我們送來,如此有心,不會我出嫁都不回來,想來實在是有那大事為難,才無法脫身。”


    蘇夫人一琢磨,心中咯噔了一下,她拉著女兒的手站了起來,“你長兄自幼離家去京,跟我們書信從來隻報喜不報憂,聽你這麽一說,我也覺著不對勁,不行,這事得叫你爹爹寫信去查,你現在就跟我去找你爹爹。”


    事不宜遲,蘇夫人是個想到事就立馬去做的人,當下拉著女兒就往老爺的書房走。


    第8章


    書房內,蘇讖坐在書桌後,常伯樊站於前。


    “小婿於不日想把府中中饋交予苑娘主持,不知嶽丈大人……”常伯樊恭敬站在書桌前,“意下如何?”


    把掌上明珠嫁予常伯樊之前,蘇讖連著幾年不斷為難過他這個女婿,目的是為考察此人的人品,見識此人的能力,但凡常伯樊不能托付終身,他不會把他們夫妻倆的女兒交給此人。


    女兒沒出嫁前,他對女婿諸多為難,隻為看清女婿本性,如今小夫妻倆已然成親,蘇讖就不會再端著以前的大架子。


    為了苑娘,他這次與女婿說話,一開口就很是和顏悅色,含笑道:“這是苑娘為妻為婦本份,理當如此。”


    “苑娘她……”


    “如何?”


    “小婿有些擔心她可能要麵對諸多……”常伯樊措辭,末了還是坦承說出心中話,“諸多刁難。小婿此前忙於府中營生,常不在家,府中由大嫂蔡氏主持中饋,府中下人皆多聽命於她,小婿怕苑娘麵對一府生人,難免有那措手不及之時。”


    “那你之意,是不讓她插手?”


    “這……”


    “那你打算意下如何?”女婿吞吞吐吐,蘇讖神色淡下。


    “小婿是想趁這時機恰當,交給苑娘。”長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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