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佑即刻起身,像模像樣地扶著太上皇向內去了。


    太上皇這是故意給他們哥倆相處的機會,李絕站起身來,走到李重泰身旁。


    兩人緩步向外,李絕道:“這次李櫟葉沒回來?”


    李重泰道:“說來有些奇怪,從上次她跟庾鳳臣回到盛州,兩個人的關係便很是古怪……像情人不似情人,像朋友不像朋友。”


    “然後呢?”


    李重泰皺眉:“我冷眼旁觀著,葉兒很喜歡庾鳳臣,不過庾約嘛,也不知他怎麽想的,倒像是個貞節烈女的做派……”


    李絕的唇角一抿,差點要笑,咳嗽了聲:“這麽說,兩人沒有成事?”


    “沒呢,”李重泰搖頭,突然疑惑地看他道:“皇上不知道麽?一年前,庾鳳臣已經離開盛州了,他好像是跟葉兒有個什麽一年之約,約定期限到了,便一走了之了。”


    “這個人,鬼心眼兒多著呢,他總有法子,李櫟葉要跟他鬥,還嫩著。”李絕說了這句,道:“她聰明的,就別去招惹庾鳳臣,若真惹惱了他,隻怕就不能好聚好散了。”


    李重泰瞥他一眼:“皇上可知庾鳳臣去哪裏了?”


    李絕冷笑:“那個人……真夠厚顏無恥的,他去了驛馬縣,裝模作樣的,非但給我添堵……”


    小信王不語。


    李絕負手,看著玉欄杆外的晴好天色,微笑:“不過也罷了,他要如何就如何,反正今生今世,他……”說到這裏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跟李重泰說這些,當下清了清嗓子:“在京內要住幾天?”


    李重泰道:“去……拜祭母妃,至多兩三天吧,盛州畢竟還是空缺不得。”


    “說的是。你我現在,也都是身不由己。”李絕由衷感歎。


    李重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聽李絕又自言自語般地:“不過,也說不定……”


    “什麽?”小信王不懂這話的意思。


    李絕笑道:“沒什麽,我隨口說說。”


    這日李絕回到寢宮,卻見有兩個小箱子放在桌上,零零散散的東西擺了一桌子,掃過去,好像並沒有什麽珍貴物件。


    星河沒叫宮女動手,自個兒正拿著雞毛撣子,在掃上頭的灰。


    李絕看的稀奇:“這是在做什麽?”


    星河把雞毛撣子放下,從桌上拿起一本邊角卷翹的書:“我今兒才想起來,之前進宮的時候搬了的這兩隻箱子。你瞧瞧這是什麽?”


    李絕接過來一看,驚喜交加,啞然失笑:“原來,姐姐還留著這個?”


    在他手上的,赫然正是當初在驛馬縣,他教星河識字的那本《千字文》。


    星河笑道:“何止呢。”把箱子旁邊一小袋東西拿過來:“猜猜看這是什麽?”


    李絕哪裏會曉得,接了過來稍微掂量:“怎麽像是銀子?”


    星河笑看他一眼,打開口袋,把裏頭的東西倒在手上。


    那是有點發黑了的銀錠子,在纖纖的素手上格外醒目。


    李絕猛然一震:“這是、當初我……”


    星河看著手中的銀子:“是啊,是你當初……跟惠王殿下要的那二十兩銀子。還有……”


    又從旁邊的那本《聲律啟蒙》中翻出了一張微微泛黃的紙:“這個,是你當年讓霄哥哥轉交給我的地契。”


    當時她打算要離開京城的時候,這些,可都是不能丟掉的、重之又重之物。


    星河感喟,把這些放下,又將旁邊的一件顏色發舊了的夾襖拿了起來。


    李絕即刻道:“這是當年姐姐借給我穿過的……”


    “還好你記得,”星河笑道:“算是有良心。”


    李絕挑眉:“這怎麽能忘了呢……”


    有著她身上馨香的襖子,曾被他愛不舍手地擁在懷中,輕嗅那香氣,試著親一口,糾纏揉搓的,像是就抱著一個人。


    星河看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卻哪裏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自顧自又指著另外的說道:“這兩件,是祖母給我做的,我一直沒舍得穿。”


    這些東西,都是星河的寶貝。


    之前從侯府去國公府,也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一個小木箱子裏,誰都不能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絕世至寶呢。


    李絕眼中的笑都帶著甜意:“你沒開一開我的箱子?”


    “你的?”


    李絕道:“隻許姐姐有珍藏的寶貝,不許我也有壓箱底的麽?”


    不過話雖如此說,李絕卻並沒有真的拿出什麽寶貝來給星河過目。


    他有兩樣東西最不能舍棄,第一,是星河在驛馬縣給他親手做的那件夾棉的道袍,當年,在盛州熬過兩年,那件道袍幾乎都給他穿的襤褸破損了。


    加上跟隨他“身經百戰”的,道袍上有被刀刃劃過的撕裂,也有給箭簇射中的慘烈,棉絮有飛漏出來的,也有被血染紅的。


    當初在軍中跟李絕親近的那些軍士,不止一次看到過李三郎手拿著針線,仔細地縫他那件寶貝道袍的認真模樣,若不是知道他不缺衣裳,簡直要以為他就真窮到這份上了。


    之所以不肯給星河看,便是知道她看到後,一定會很難受,那件袍子跟他一樣,承受了很多。而有的傷,李絕願意扔在身後,埋在泥中,永不讓她知道。


    他倒是給星河看了那隻綴小珍珠的銀釵。


    星河幾乎都忘了這枚釵子,可見他竟珍重地密藏著,這般心意,自然不必再說。


    小信王啟程回盛州之後,皇帝主持了一年一度的擊鞠大賽,兩隊人馬,你爭我奪,雖傷了數人,卻異常盡興,百姓同歡。


    就在擊鞠賽之後,李絕同太上皇有了一次促膝長談。


    據在外等候的內侍們所說,太上皇仿佛罕見地發了怒,隻是不知道兩人到底說了什麽。


    當天夜晚,李絕回到寢宮,正玄佑跟寶瓶兩個在星河身邊兒玩鬧,玄佑看到李絕回來,立刻停住,寶瓶卻還賴在星河懷中,隻顧喜歡。


    星河卻也聽說了李絕跟太上皇爭執的事,便把寶瓶交給了奶娘,又對玄佑道:“早點歇息,明兒平姨要帶他們家的小虎子進宮來找你玩兒呢。”


    玄佑這才喜歡起來,拉著寶瓶的手,在宮女內侍們簇擁下離開了。


    李絕走上前,探臂把星河抱入懷中。


    星河生恐他遇到什麽難事:“怎麽了?好好地為何跟太上皇……又有什麽事兒,不能把氣壓下來?”


    “沒事兒,別擔心。”


    星河一笑:“我倒是聽說了,好像是又有兩個朝臣,提議讓你選妃?”


    李絕微怔:“你怎麽總打聽這些?”


    星河哼道:“我在太後那邊兒,已經是有點兒不‘賢惠’了,我怎會不知這些?”


    太後跟她提,讓她為李絕物色人,星河就支吾搪塞,久而久之,太後也懶得做惡人了。


    李絕說道:“那些朝臣口口聲聲是為皇嗣著想,我又不是絕後了,不是已經有兩個崽子了麽?再說,他們一個個無非都有私心,想要弄些裙帶關係而已。”


    “話雖如此,後宮空虛,好像確實說不過去?”星河口是心非地大度著。


    “哼,所以我今兒跟太上皇提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什麽?”星河趕忙問,有點擔心他不知又想到什麽奇怪的點子。


    李絕湊在她耳畔低語了一句,星河果然滿眼駭然,失聲問:“你……你當真的呢,還是跟太上皇賭氣玩笑?”


    “說實話,這念頭我心裏不是一朝一夕了。要不然,為什麽先前特意讓玄佑跟著我上朝?”


    星河的唇動了動,又呆看他,半晌才有些驚慌地說道:“不不,雖然這樣好,但你讓我離開佑兒,還有寶瓶,這怎麽成?”


    原來李絕的主意,竟是將皇位傳給玄佑,而他要帶著星河離開京城。


    就算這兩年太上皇修身養性,有些超然物外了,但聽了這荒謬想法,卻仍是忍不住生了氣。


    李絕親了親星河的臉頰:“是我自私也好,我不想一輩子囿於京內,這幾年,不過是盡責而已。如今玄佑日漸大了,這個小子……我看他像太上皇多過於像我,又是太上皇一手調理出來的,再過個兩三年,一切不在話下。”


    他從小在外雲遊慣了,如今多半時光都在宮城之中,勞乏點無所謂,這幾年他也著實按捺,循規蹈矩把事情做的最好。


    隻要他用心,以他的能耐,自然遊刃有餘,朝野稱頌。


    可是一天十二個時辰,至少是七八個時辰是要用在朝事上的,雖然說回宮便能見到星河,但這不是李絕想要的。


    他當初繼位,就是為了星河,如今反而本末倒置,他竟成了皇室跟天下的奴隸,而星河反倒成了其次?


    如何了得!


    他想要的是朝朝暮暮,而不是在繁忙的政務之餘,才能“忙裏偷閑”似的跟星河相處。


    “姐姐,”李絕握著星河的手:“跟我走吧,就像是當初我教你認字,可有一句話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想帶你去看更好的風景,想陪你走遍每一處大好河山……隻有我們兩個,好不好?”


    星河心向往之,但想想孩子們,卻不忍心:“可是……”


    李絕抱緊她:“不要想他們,玄佑是注定要做皇帝的,當皇帝是何等滋味,我知道。別對他用心太甚,至於寶瓶,也是宮內千寵萬愛,就是她年紀有點小,不然……咱們帶著也行。”


    “不不,帶走寶瓶,佑兒更難過了。”星河不由自主給他帶著走了。


    “那就都留下,”李絕巴不得如此:“你難道不信太上皇跟太後會把他們照料的極妥當?”


    星河當然不是不信,事實上,玄佑如今十天裏卻又七八天是在太上皇那邊的,連寶瓶也有一半時間是在太後那邊。


    李絕道:“那就行了,放心交給他們吧。何況,我也真想讓太上皇多操勞幾年。當初以為他要駕鶴西遊了,而我又……才接了這個位子,沒想到他還挺能撐的,倒是不能讓他過的忒鬆心了。”


    星河又難過,聽了這幾句,又想笑,李絕知道她心裏必放不下那兩個孩子,少不得用盡渾身解數。


    他拚盡全力地,幾乎想鑽到她的心裏去,就算撒賴也好,廝纏也好,不擇手段也好……總之得讓星河心中,想自己比想他們任何人更多些,總之他自始至終,所想要的也隻有容星河。


    次年,成帝宣布退位,傳位於皇太子李玄佑,朝野震驚。


    京郊十裏梨花林,花開如雪。


    一陣琴音緩緩逸出,知道韻律的,一聽便知那是《酒狂》,隻是此番,並沒有壓抑藏匿的鬱鬱不快,而隻有散發而出的濃情蜜意。


    偌大的梨樹下,身著藕荷色輕衫的女子輕撫琴弦。


    在她麵前,是一道矯健的身影,手中的長劍如遊龍,伴隨琴音,騰身起躍。


    酣暢淋漓,劍氣激蕩,驚擾了滿樹梨花,花如雪飛。


    而在漫天如飛雪的花瓣之中,那舞劍的人衣袂飄揚,徐徐落地。


    纖指拂過琴弦,卻又給他輕輕握住,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嫋嫋的餘音之中,他們十指交握,唇齒相合,於紛亂綺美的梨花雪中,青春作伴,肆意為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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