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實在是過於疲累了,月餘的跋涉,路上的病痛,以及進侯府之前跟進侯府之後的種種思慮算計,跟父母相見,跟祖母太太等周旋……弄的她身心俱疲。


    隻是在最深的沉睡之中,她竟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在縣城小院。


    他們在那狹窄逼仄的西屋中,對著炭盆相處的一夜又一夜。


    暖暖的火光照在少年的臉上,明亮的暖意從那雙鳳眸裏流淌出來似的,她可以浸潤在那暖光之中,一輩子不醒來。


    但是那好像,竟成了她得到過卻抓不住的美夢。


    睡夢中,星河喃喃地叫了聲:“小絕,小絕。”


    她的唇邊帶著些許笑容,眼角卻濕潤了。


    次日早上醒了,平兒跟丫鬟翠菊來給她梳妝,看到她的眼皮略有點腫。


    翠菊笑問:“姑娘是不是沒睡好?”


    星河搖頭:“睡得很好。”


    她懷念馮家小院自己那狹窄的房間,但她沒有選擇,既來之則安之。她必須讓自己習慣下去。


    就像是當年她被送出京,在馮家哭鬧了半月之多,最後不還是習慣了?


    梳洗打理妥當,門外容曉霧跟曉雪兩人雙雙而至,同她一起去老太太房中請安,再去太太那裏用早飯。


    路上,容曉雪說道:“三妹妹雖然錯過了這個年,倒沒錯過大熱鬧,六月是咱們湛哥哥大婚。”


    星河才知道此事:“是嗎,我竟不曉得,是哪家的姑娘?”


    容曉雪笑吟吟地說道:“是父親的一員部將之女,算是知根知底的。”


    星河“哦”了聲。


    容曉雪瞅著她,見眼皮上透出少許微腫,卻更顯得楚楚動人,她便又笑道:“等湛大哥的事兒完了後,隻怕還有喜事呢。”


    大小姐訝異地看向她,星河也詫異地問:“還有誰的喜事?”


    曉雪的目光跟星河一碰,卻又看向容曉霧:“罷了,我不多嘴了,不然大姐姐要不高興了。”


    容曉霧臉上微紅,低低嗬斥:“你少胡說,別又口沒遮攔的。”


    星河打量著這情形:“難不成是大姐姐……”


    曉雪道:“你別問了,橫豎很快就知道,再問下去她就惱了。”說到這裏,她很機靈地調轉了話鋒:“對了,三妹妹,你讀過書沒有?”


    星河搖頭:“我認字有限。不比姐姐們,必然是飽讀詩書的了。”


    容曉霧忙道:“我們也沒怎麽讀,隻是先前父親請了老師來教著念了幾本書。畢竟女孩子識字也沒什麽用,後來就都撂下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老太太上房,譚老夫人才剛起,蘇夫人帶著女孩兒們行了禮,老夫人嗽了聲,道:“你們自去用飯吧,我還要擱一會兒再吃。”


    蘇夫人領著他們出來,對星河道:“咱們家裏人並不多,你湛哥哥也還沒成親,所以沒那些大規矩,原本一家子都在這裏一起吃的。今兒他們有事就先去了。”


    星河見她特意跟自己交代,就微微垂首稱是。


    用過早飯,曉雪先告退去陪老太太了,容曉霧略坐了片刻,也悄然起身走了出去。


    海桐送了茶上來,蘇夫人吃了口,問星河:“昨兒老太太說,你的臉色不太好,擔心是路上病了一場的緣故,怕你身子有什麽不適,改日還要叫大夫來給你看看,小小年紀,要調補也是容易的,隻別拖延。”


    星河動容地:“又讓老太太掛心了。”


    蘇夫人看著她頭上斜插一支金釵,笑道:“長輩都是這樣,年紀越大,心越慈和,就像是昨兒,老太太以為我沒給你首飾,差點跟我急了呢。”


    星河含笑道:“那是我不懂事,要早知道老太太這樣盛德憐下的,我自然都穿戴整齊了,叫老人家知道太太是真心對我好。”


    蘇夫人聽她言語對答甚是停當,便滿意地點點頭:“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也難叫人不喜歡。就像是你宵哥哥,從見了你,一直不住嘴地在老太太跟我麵前誇讚你呢。”


    星河道:“宵哥哥還有湛哥哥,兩位姐姐,雖是才見,可都待我極好。更不用說老太太跟太太了……我倒是慚愧……”


    說話間,眼圈泛紅,星河微微轉頭在眼角拭了拭。


    蘇夫人忙道:“這孩子,好好的怎麽又哭起來了?你又慚愧什麽?你是家裏最小的,我們疼你難道不應該?”


    星河的聲音仿佛帶些哽咽:“我原本以為,府裏已經把我都忘了,哪成想竟有今日,好好地把我接回來,又對我這樣好。我隻恨自己是女孩兒,什麽都做不成,沒法兒報答老太太跟太太的憐愛疼惜。”


    蘇夫人愕然之餘微微一笑:“你這孩子有這種心意,就不枉費我們多疼你了。”


    她見時候已到,便問道:“昨兒……你跟馮姨娘從老爺那裏回來,她可跟你說什麽了沒有?”


    星河一怔,臉上有些不自在:“倒也……沒說什麽別的。”


    “當真?”蘇夫人歪頭看她,聲音溫和的:“你可別瞞我,有什麽說什麽才好。”


    星河垂著頭,半晌才輕聲道:“也沒什麽可說的。其實有些事,也無非是都聽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思,又何必說呢。”


    蘇夫人心頭一跳,細看她的臉色,卻見仿佛有那麽一點點羞怯,而並沒有什麽失望、惱怒之類。


    “你的意思是……”蘇夫人拖長了聲音。


    星河更加低了頭:“老太太跟太太都對我這樣好,我實在感激的很,我自然一切都仰仗太太跟老太太做主,又有什麽意思不意思的呢。”


    蘇夫人心頭豁然開朗,且喜出望外。


    聽星河這言下之意,自然是從馮蓉那裏知道,但她不像是馮蓉一樣不甘不願,反而像是很願意?


    “好孩子,”蘇夫人握住了星河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要真是個這樣懂事的,家裏頭自然更不會虧了你。”


    回頭,蘇夫人便把這話告訴了譚老太太,兩人一致認為,雖話沒挑明,但星河是讚同這門親事的,至少她不會反抗。


    譚老太太笑了笑:“這孩子真是個有心胸的,跟其他鼠目寸光的人不同。年紀大些又怎麽樣?哪家的姑娘有機會輕輕鬆鬆地嫁個四品官?她是個明白人,想來知道以她的出身,體體麵麵的成為四品誥命夫人,已經是最好的出路了。”


    從即日起,蘇夫人命人請了大夫給星河看診,倒是診出她有些體寒之症,開了些養身的補藥調理。


    除此之外,又特意請了一位昔日曾在宮內當過教養嬤嬤的,同陳嬤嬤邱嬤嬤一起,教導星河識字、禮儀,舞樂等等。


    星河樂在其中,一時竟也忙的不可開交。


    容曉霧跟容曉雪二位小姐,冷眼旁觀,各懷心思。


    兩人很是納罕,曉雪暗中跟容曉霧說道:“聽說,三妹妹很樂意那件事,她可真想得開啊……果然是因為在鄉下受了苦,所以肯豁出去?”


    這幾日,容曉霧跟星河相處,卻覺著她性情溫和,不急不躁,不像是曉雪一樣有時候喜歡掐尖冒頭。


    所以容曉霧倒是並無針對星河之意。


    加上大家同為庶女,曉霧對於星河,也是暗懷幾分戚戚然的。


    聽容曉雪話裏有嘲諷之意,曉霧淡淡地說道:“倒也不用這樣,將心比心吧,假如是你我去了那種偏僻地方……能不能捱上十年還難料呢。再者說,上次你也提過了是老太太跟太太的意願,難道她能違抗不聽嗎?”


    曉雪嘖了聲:“就算不能違抗,那也不至於這麽上趕著似的吧?瞧瞧她興頭的,又請大夫調理,又學什麽規矩禮儀,一團熱絡的,老太太直誇她懂事呢。”


    曉雪本是老太太跟前頭一號的人,如今星河回來,眼見的譚老夫人好像更偏向星河了。


    容曉霧心中暗笑,也不願意跟她爭辯,就緘口不言。


    曉雪卻又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倒也服了咱們這三妹妹,她也真有本事,明明是件醜事,竟給她弄得跟真的要大喜似的。”


    容曉霧道:“你最好別把這話傳出去,給老太太知道了怕饒不了你。”


    “我隻跟姐姐抱怨幾句而已,姐姐自然不會賣我。”容曉雪忙又搖了搖曉霧的胳膊撒嬌。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吵嚷的聲響從後傳來。


    兩人循聲而去,見一個小丫頭經過,攔住問發生何事。


    那丫頭道:“三姑娘去了四姨娘院子裏,正聽見伺候四奶奶的人說了些不好聽的話,三姑娘就發了脾氣。”


    兩位姑娘對視了眼,忙往馮蓉的院子走去。


    還不到跟前,就聽見隔牆院子裏星河說道:“你這話,是連我也罵了?恐怕是因為四奶奶的脾氣太好了,所以把你慣得不像樣了,我本來不想生事,但給人這麽欺負到頭上,我若一個字沒有,那還不如別回這府裏,我也不跟你吵,隻找能管著你的人吧。”


    說著便道:“平兒,你去太太房裏,哦,倒也不必驚動太太,就請海桐姐姐過來看看這些人的做派,問問是不是太太叫她們這麽目中無人的。”


    平兒答應著往外走。


    這時侯容曉雪已經拉著曉霧也走到門口:“怎麽了?”


    星河見她們來了,有些悲憤的:“兩位姐姐來的正好,倒要替我做主。”


    曉霧也忙問何事。


    星河指著麵前那嬤嬤:“你們問她。”


    那婦人兀自嘴硬道:“我也沒做什麽,不過是叮囑姨娘,叫她別把太太的恩典忘了罷了。”


    屋中,冬青那邊扶著馮蓉在門口,馮蓉幾次要上前,都給冬青拉住了手。


    隻聽星河道:“你算什麽東西,你的話就是太太的?姨娘身上不舒服,叫你請大夫你不去,反而說些不三不四的,我說你幾句,你還不服,如今更拿太太出來做擋箭牌,太太是個仁慈之人,我豈不知?難道姨娘病的厲害,太太也不願人去請大夫?先前我沒病呢,還請大夫給我調理,你卻自作主張地在這裏敗壞太太的名聲,你膽子太大了!”


    容曉霧跟曉雪一左一右勸著她,曉霧因涉及太太,不便插嘴,容曉雪卻想起什麽似的,冷笑道:“確實,仗著太太的名號他們就為所欲為了。”


    不多時海桐到了,聽說了原委,也極生氣,說道:“太太那裏略知道了,最恨你們這些陽奉陰違的東西,姨娘若是有個長短,你們一個個也逃不脫,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別整天跟反了天似的。”


    當即叫人把那嬤嬤拉出去痛打二十,從此不許再上來伺候,又命人去請大夫給馮蓉看診。


    料理了這些,海桐又好言好語地安撫星河:“三姑娘,別因為這些閑人生氣,這些日子太太的心事都在你身上,竟忽略了姨娘這裏。你一生氣,太太也不自在呢。”


    星河道:“海桐姐姐,我正是知道太太的好心,見他們這麽欺負人,才禁不住跟她們吵嚷的,自己也覺著不成體統,還叫大姐姐二姐姐看了笑話了。”說著,竟泫然欲滴,要哭起來。


    雖然都是女子,但星河生得過於好,這麽一蹙眉落淚,簡直我見尤憐,容曉霧跟曉雪趕緊勸她。


    自此之後,馮蓉院中伺候的人,那些很懶怠的,便換了幾個,連馮姨娘日常的飲食、以及補藥等等都大有改觀。


    蘇夫人隻覺著是那些人過於囂張不知收斂,正好給星河撞著了。


    海桐那日回去稟告,也說星河如何委屈之類,說是那些人伺候姨娘不妥是真,但也因不把星河放在眼裏,激怒了三姑娘。


    蘇夫人聽了有些慍惱,她雖然也沒把一個庶女放在眼裏,但如今正是用星河的時候,這些人竟如此沒眼色,實在是不知所謂,簡直壞事。


    加上星河又親自來向她請罪,蘇夫人見她如此懂事,絲毫沒有疑心別的。


    其實伺候馮蓉的人,當然是蘇夫人派去的,也算是她的心腹。


    畢竟對於妾室,蘇夫人向來是不中意的,那些嬤嬤丫鬟,自然也明裏暗裏薄待,恨不得馮蓉一口氣過不來。


    所以馮蓉在府內的處境極為窘困。


    如今給星河一鬧,赫然變了氣象。


    連老太太都知道了,私下特意地吩咐蘇夫人:“如今這三丫頭懂事,馮蓉畢竟是她的生母,還得給她些臉,打上一兩個不聽話的下人,做給她看叫她安心也好。總得妥妥當當地伺候著她出了閣子,別出什麽紕漏。”


    蘇夫人一概答應照做,四姨娘院中的人再不敢仗勢欺淩,反而伺候的極為穩妥。


    那夜,丫鬟冬青伺候馮蓉服了藥,馮姨娘還為白日的事情驚心,眼中含淚道:“都怪我無用。”


    冬青把帕子浸濕了來給她擦臉,淡淡道:“奶奶別說這些了,奶奶不頂用沒什麽,姑娘頂用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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