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年以來,廖維鳴也的確是這樣做的。他一直努力拖著溫夢、甚至是逼著她,讓她朝前走。


    因為她活在回憶裏已經太久了。


    那些遺憾、那些錯誤如同夢魘一樣糾纏著她,讓她沒有喘息的時候。


    溫夢總是在自責,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如果能夠早點發現母親心口疼、早點送她去醫院,如果能夠早點聯係上李彥諾、早點解釋清楚失約的理由,那麽所有的悲劇與誤會,也許就都不會發生。


    一年又一年,她從來沒有放下過。隻是不斷用這些念頭懲罰自己,不肯原諒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


    可已經發生的過去就和詩歌與畫作一樣,都是沒有意義的。


    有意義的是身旁的人,是正在經曆的現在,是尚未發生的未來。是花壇邊膽怯的吻,是三院大廳裏堅定的擁抱。是落雨的別墅裏,彼此緊握的雙手。


    而無論是《奇跡》、《未來》抑或是整個畫展,都是廖維鳴的剖白,是送給溫夢的禮物。


    他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完善著,不敢在徹底完成之前給她看,而是等待公開的那一天。


    即便眼下不會結婚,即便分手之後,溫夢有很大幾率根本不會再去他的畫展。廖維鳴也依舊在好好準備這些東西,因為這是他的心願。


    他希望她往前看,哪怕這樣意味著要放手、要分開。


    這是他給她的奇跡。


    畫室裏變得很安靜,安靜到隻有溫夢的呼吸聲。長久維持的成人殼子終於被敲開,露出那個抱著膝蓋默默流淚的小孩。


    她站著,想著,沉默著。漸漸覺得有些很涼的東西順著臉頰滑下來,於是伸手摸了一把。


    直到看到手心一片濕漉漉的時候,溫夢才發現,是自己哭了。


    第37章 【結尾加2000字】   第二次見麵時,……


    從北京到馬爾代夫, 直飛需要將近九個小時。


    廖維鳴坐久了有些疲憊,隨手拉開飛機舷窗的遮光板,往外看去。窗外是層疊的雲海, 陽光在雲朵中間找到空隙,大咧咧曬進來, 不大一會兒功夫就把頭等艙座椅烤得溫暖。


    熱度襲來, 讓氣氛逐漸變得昏沉。對於昨晚整夜未眠的人來說,此時應該好好睡上一覺才對。


    廖維鳴果真也放平了座椅, 閉上眼睛。隻不過翻過兩次身之後,他的意識依舊是清醒的。


    因為有些事情在腦海裏墜著, 讓他無法入睡。


    “你和溫夢真的分手了?”


    ——昨天李彥諾站在畫室裏, 訝異地問道。


    廖維鳴沉默了很久, 點了下頭。不用再多說些什麽,彼此的意思都明了。畫室的門就此關上,李彥諾轉身下樓。


    而廖維鳴在畫室邊角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像是被留在了真空中。人在做著呼吸運動, 胸口起伏, 氧氣卻進不到肺裏, 窒息又無助。


    他的朋友、他的愛人依次離開了。


    身邊又隻剩下滿滿一屋子畫陪著他, 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耳旁是不耐煩的斥責:“一天天的, 就不能培養點正經的愛好?畫、畫、畫, 能掙幾個錢?”


    “廖總您不能這麽說。我做美術老師這麽多年了,能看出維鳴這孩子很有天賦……”


    “天賦有什麽用,你也不看看有多少搞藝術的最後餓死了?他要是能掙回本來,我就繼續供他讀。”


    而讓父親沒想到的是,廖維鳴的那幅畫後來真的賣出去了,兩萬元整。


    於是斥責變成讚揚:“畫得好, 多畫點。爸爸給你開展覽,一直開到學校門口去!”


    仿佛在大人眼裏,什麽都是生意,什麽都是錢——生活裏就隻有這麽兩件事,根本沒有藝術和理想容身的空間。


    但也許,這並不能完全怪廖維鳴的父親。


    畢竟他是從工地上一塊磚一塊磚幹起來的。早些年跑工程、拉關係,陪客戶喝酒,能喝到胃出血住院。這頭輸液針才從血管上拔下來,轉臉又要去工地上監管,一幹就是一整個白天。


    父親實在是受夠了這樣的苦日子,才會生怕兒子以後過得不富足。


    廖維鳴能理解,也能共情,所以他從來不抱怨。


    隻是他覺得,他好像生錯了地點。


    在這樣一個家庭裏,他和其他人都太不一樣了。他的天賦、他敏銳的直覺、他所有對情感的渴望和訴求,都成了父母眼中最無足輕重的事物。


    “不夠花就從保險櫃裏拿。”家裏的長輩總是這樣說,“想要多少拿多少,密碼你有。”


    這就是父母用來代替陪伴孩子成長的方式了。簡單、粗暴,顯得有點冰冷。


    既然家裏沒有廖維鳴想要的東西,就去外麵找吧,他是這麽認為的。


    上學的時候,廖維鳴書包側兜裏永遠裝著幾百元大鈔。無論是請同學們去網吧通宵打遊戲、還是去必勝客吃芝心披薩、要不就是隨手借出自己最新款的iphone,他都不會猶豫,也不會感到舍不得。


    隻要有人願意陪著他就行,隻要有人願意喜歡他就行。錢對廖維鳴來說,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但是再熱鬧的聚會,總有散場的時候。


    朋友們各有各的家,總不可能陪著他過夜。廖維鳴依舊要一個人回到別墅,走進畫室裏,打開一盞台燈。


    燈光垂下來,落在畫布上。廖維鳴看著,突然覺得他也不是全然孤獨的。


    因為有個穿著校服的少女正坐在畫裏,微笑地看著他,給昏暗的空間照出一抹亮色。


    她叫溫夢。


    這個名字還是廖維鳴經曆了不少曲折,才知道的。


    ——溫夢朋友不多,更不會參加學生會這樣複雜的社交場合。所以想要拿到她的名字,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這麽低調的一個人,廖維鳴當初又是怎麽見到她的呢。


    高一,春季運動會。


    附中操場上滿是熱火朝天的加油聲,主席台上的解說也跟著如火如荼:“迎麵向我們跑來的是高一的運動健兒們……”


    彼時的廖維鳴剛結束了一個項目,自告奮勇地幫忙給班裏搬運礦泉水。抱著紙箱路過跑道邊的時候,一個疲憊的身影剛好從他身旁經過。


    那是個模樣清秀的女生。


    她在跑最後一圈,體力似乎快要耗盡。沉重的呼吸和腳步聲交錯,一下接著一下,變得有些不大穩當了。


    而就在她的背後,最前麵領跑的人已經衝了過來,眼瞅是要套圈的節奏。


    如果是廖維鳴遇到這種情況,也許壓根就棄跑了。因為再跑下去也沒有意義,是不可能拿到名次的。


    但那個女生還在堅持著,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念頭。


    風分明是隨性的,沒有自己的根骨。此刻它卻又因為少女堅定的意誌,變得綿長而持久。


    “維鳴,這裏——”


    就在廖維鳴看得入神的時候,同班同學隔著半個操場喊他,看來是急需用水。於是廖維鳴把手裏抱著的紙箱往上提了提,朝操場的休息區走過去了。


    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小小的偶遇,再沒有後續。


    然而十分鍾之後,在回教室取橫幅的路上,廖維鳴又見到了那個女生。


    這次是在體育館的台階前。


    她已經成功完成了自己的項目,身上的號碼牌被解了下來,正坐著休息。


    礦泉水從她握著的瓶口流下來,沾濕了少女的嘴唇。畫麵明明極具誘惑性,可那個女生的神態卻是自然而不張揚的。看上去隻是讓人覺得恬淡,就好像空氣都變得安靜。


    也許是注意到了廖維鳴的存在,也許隻是無意間的動作,她側臉看過來,對著他所在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


    這一下,讓廖維鳴的心髒驀然緊縮。好像有個淘氣的光屁|股小天使拿出金箭,“嗖”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廖維鳴不相信。


    因為他是在第二次見到溫夢的時候,才愛上她的。


    在慌亂的心跳聲裏,女生已經休息夠了,起身往教學樓去。廖維鳴晚了一步,沒能和她說上話,也沒能問到對方的姓名。


    不過廖維鳴朋友多,有的是辦法。


    他扭頭就去找學生會的體育部長:“剛才跑八百米的學生名單,你那裏有嗎?”


    “有。”


    名單給到他手裏,是長長的一串。廖維鳴剛才沒有看清女生身上的號碼牌,這會兒對著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一下子有點發懵。


    這條路既然走不通,那麽隻能在上課間操的時候繼續尋找了。


    隻是附中一個年級六百多人,這項浩大的工程無異於大海撈針。廖維鳴一度要放棄了,直到期末的獎學金名單公布,很多人圍在公告欄前,他才突然再次見到了那個女生。


    當時她正仰著頭看著,像是在名單上找自己的名字。身旁的同學比她先一步找到了,激動地喊道:“溫夢快看,你在第五個!”


    她含蓄地笑了笑,沒說什麽,眼光柔和。


    原來她叫溫夢。


    廖維鳴揣著這個新得來的名字,一走進教室就憋不住要和朋友分享這個喜訊:“你猜我剛剛知道了什麽……”


    李彥諾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說下去,於是從練習冊上抬頭:“什麽?”


    “沒什麽。”廖維鳴突然改變了主意,把嘴閉上了。


    他把鬆散的書包拉開,掏出速寫本,眼睛裏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這是屬於他自己的秘密。


    是一個對著最好的朋友,也不舍得分享的秘密。


    人如果陷入這樣的執念裏,就會覺得一切都不公平。明明是他先喜歡溫夢的,遠遠在李彥諾之前。可在三個人的故事裏,他依舊不配擁有姓名。


    “人跟人之間,就是做生意。”父親是這麽說的。


    如果是生意就好了。


    那麽他給溫夢很多很多的愛,溫夢也會相應地愛他很多。如同一加一等於二,這樣交易才會成立。


    但是這個世界明明不是這樣運作的。


    它隻會冷眼旁觀廖維鳴,看著他最好的朋友和最親密的戀人攜手離開,把他一個人丟在這間畫室裏。


    他們會在洛杉磯開始他們新的生活。


    而廖維鳴能做的隻有坐在這張沙發上,對著滿屋不會開口的油畫,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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