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維鳴沉默地看著,看著,如同在看一出啞劇。


    他突然覺得那些星星點點的斑痕,很像小時候自己最珍視的萬花筒裏的圖案。


    那還是父親公司上市那年。


    為了慶祝這件事,父母難得抽出一天時間來,陪著他一起去公園玩。母親在紀念品商店給他買了一隻萬花筒,廖維鳴太喜歡了,無論去哪裏都要帶著。結果後來被鄰居哥哥看到,一把搶走了。


    他哭得滿臉是淚,跑去找母親主持公道。


    而母親急著出去赴約,從他身邊經過,神色匆匆:“沒了就算了,多大一點事情。誰叫你拿著到處顯擺的?”


    廖維鳴那時候不過五六歲年紀,不知道怎麽辯解,隻是傷心地哭著。


    “別哭了,吵死了。”母親隨手拉開birkin包,從錢夾裏抽出幾張百元鈔票,塞給廖維鳴,“讓阿姨帶著你去商店,再買十個。十個不夠,就買二十個。”


    大人是不懂的。


    不明白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錢換來,即便換來,也不是他想要的那個了。


    “我才不要新買的……我要我原來……”


    母親不耐煩了:“那你就去搶回來!喜歡什麽就去搶,不就完了?”


    當時的廖維鳴覺得,大孩子和大人的心都好壞。怎麽能因為自己喜歡,就去搶別人的東西呢。


    可現在的他,又和那些大人有什麽區別?


    因為自己愛對方,就要想盡一切辦法搶到了、再藏起來,哪怕是用錢收買。不管對方是不是出於償還他的恩情,才自願留在他的身邊。


    他終於還是長成了小時候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空玻璃杯在廖維鳴指間微微轉動,折射出流光溢彩。


    而李彥諾突然在這個時候開口,打破沉默:“我算了一下時間,《夏歸》這件事下個月中旬應該可以處理完。”


    廖維鳴抬起眼睛:“然後?”


    “我這幾天就訂回洛杉磯的機票。”李彥諾像是想通了什麽,說這話的時候很慢,是含著些歉意的,“你和溫夢的婚禮……我恐怕來不及參加了,紅包在微信上給你。”


    廖維鳴沒有做聲。


    這次他沒有用警告或是威脅的方式,依舊從李彥諾嘴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這一切,來得卻並沒有他預想中那麽心安。


    那種刀尖劃過心髒的感覺幾乎要把人逼瘋了,抽搐、緊縮,坐立難安。


    廖維鳴思索了很久,低聲問:“你還喜歡她,對麽?”


    這句話裏沒有明確點出那個“她”是誰,但在座的兩個人心裏都清楚。


    李彥諾沉默了,答案是簡單而明了的。


    不管是出於道義、理智、抑或是其他原因,他突然做出了這個要離開的決定,他依舊是喜歡溫夢的。


    感情不是紙張,一撕就裂。而是綿長又柔軟的綢緞,看不見開始和結束的終點,裹得深陷其中的人窒息。


    如果沒有一點良心,就不會感到愧疚。如果能夠徹頭徹尾做一個壞人,那麽哪怕做出再多傷害朋友的舉動,彼此也不會感到痛苦。


    可無論是廖維鳴還是李彥諾,都隻是普通人,最普通的那種。


    會有陽光普照、相互幫助的時候,也會有被私心困住、霧靄沉沉的時候。


    就像天氣一樣。


    好的,壞的。刮風的,下雨的,晴朗的,落雪的。


    不管怎樣過,都是一天。


    “我要走了。”廖維鳴起身離開吧台之前,這麽說。


    李彥諾揮了一下手,給這場意料之外的會麵,留下一個潦草地收尾。


    吉他聲響起,昏黃的小燈裏,隻剩一個人的孤寂。


    第33章 chapter 32   回家


    “空調好像壞了。”出租車司機邊說, 邊轉動著控製按鈕。


    擰了半天,愣是沒能從出風口調出一點冷氣,他隻能詢問起後座那個自從上了車、就一言不發的乘客:“天太熱了, 我想把窗戶打開透透氣,你介意嗎?”


    溫夢搖了搖頭。


    於是玻璃窗被迅速降了下去。


    北方的夏天總是不願意給人一個痛快。哪怕環路上的風已經吹進來了, 四周依舊是熱烘烘的。溫夢胳膊上蒙著一層汗, 和剛才李彥諾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樣,沉得人心裏發慌。


    十五分鍾之前。


    “我們可不可以重新開始?”李彥諾朝她伸出手, 飽含著從未有過的勇氣。掌心朝上,像是張開一麵滿是誘惑的網。


    溫夢愣住了, 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而李彥諾見她立著不動, 突然生出一些希望, 於是又說:“跟我一起去美國吧。”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童話故事裏才會有的——不管過程多麽曲折,王子總會騎著白馬找到公主, 帶著她一同住進鮮花盛開的城堡裏。


    隻要把手搭上去, 就能開啟一段溫夢曾經夢寐以求過的生活。


    他們可以在santa monica的海岸線上散步, 吹一吹來自太平洋的風。


    可以在路過李彥諾打工的那間小咖啡館時, 點上一杯摩卡, 一起喝完, 再笑著抹去彼此嘴唇上留下的巧克力泡沫。


    又或者可以在洛杉磯的後院裏支起一張躺椅。兩個人倚在上麵什麽也不幹, 就這麽懶洋洋地曬一下午太陽。養的小狗跑過來,故意舔人手心,癢酥酥的。


    這樣的生活光是想一想,就叫人覺得滿足。


    可溫夢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呢。


    她腦子裏仍然在組織語言,嘴上也沒有出聲,身體卻已經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這完全是本能的反應, 是心給出的答案。


    兩個人拉開一些距離,風便從彼此的空隙間湧入。樹葉沙沙作響,留下溫夢鮮明的態度——人生不是童話,更不是打遊戲。不可能因為一個關卡的分數不滿意,就選擇存檔退出,再重新來過。


    如果可以這樣的話,那旁人這麽多年的努力和陪伴,又成了什麽?


    李彥諾頓了片刻,把手收了回來,重新插進西裝口袋裏。溫夢拒絕的話不用說出口,他已經看明白了。


    離開的人總是秉承著一些錯覺,覺得一切都不會變,和很多年前一樣。


    但河流早就已經在他們沒有注意的時候,向前流淌。哪怕再次踏進來,也不是之前的模樣了。


    “我們走吧。”李彥諾最後說。


    這次不是疑問句,而是理智回來之後的陳述。


    胡同口看著是有些距離,但真要下定決心離開,也不過是幾分鍾的功夫。


    一路上溫夢的手機在不停地震動,她沒有去接聽。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已經有點超出她能處理的負荷。她盡力了,隻想任性一次,不想再和任何人解釋什麽。


    胡同口開著一家小酒吧,最老式、最普通的那種。等車的時候,李彥諾接了廖維鳴的電話。說過地址,他側過臉詢問溫夢:“要喝一杯嗎?”


    溫夢搖了搖頭,拉開出租車門:“太晚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好。”


    車輛啟動,窗外的景色一晃而過。


    出租車逐漸離開等待被拆遷的胡同區,兩旁的樓宇變得越來越密集。車輛穿梭在狹窄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成了尋找回家路的小螞蟻。


    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小時。


    三裏屯vige的標識終於出現在眼前,在夜裏格外顯眼。亮閃閃的,暈出一片光圈。


    司機不耐煩地按了好幾次喇叭,看著水泄不通的前方,隨口和溫夢拉起家常:“早知道去國貿這麽堵,就不應該走白家莊路。”


    敞開的窗戶裏,風停了下來。


    而溫夢的腦海裏突然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也許是剛才和李彥諾的對話,讓她記起了很多被刻意遺忘的事情,情緒有些無法自拔。


    “師傅,我不去國貿了,想換個目的地。”


    “你要去哪兒?”司機詫異地問。


    “和平裏。”


    ***


    溫夢已經有多半年沒回過和平裏職工宿舍區了。


    上一次,還是正月裏。


    那時距離她和廖維鳴從上海過年回來,不過一周左右。兩個人似乎達成了某些共識,於是趕在一個周末,廖維鳴特意來這間老房子裏坐了一坐。


    他伸手拉了一下窗戶,回過頭對溫夢說:“這都老化得快要關不上了,夏天怎麽防得住蚊子?別堅持了,搬來和我一起住吧。”


    廖維鳴講的是實話。老房子窗戶生鏽嚴重,插銷閉合不好,一動就簌簌落下塵土。


    像是怕溫夢找出理由繼續反對,廖維鳴又勸說道:“天天睹物思人,多難受。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往前看吧。”


    這句話促成了一筆交易。


    溫夢想了幾天,最後還是決定找中介把房子掛出去了。這套公寓雖然結構老舊,但好在占了附中的學區名額,很快就在正月結束之前成功脫手。


    合同簽好,溫夢落下筆,好像一樁心事也終於被放下。自從那天過後,她就再也沒有到過和平裏了。


    而這次回來,小區變化不算很大。


    樓與樓之間挨得緊密,路上停著不少共享單車。小區空地的中央是一個廣場,零散樹立著些公共健身器材,還有一個橢圓形的大花壇。


    溫夢走到花壇邊,坐了下去。


    這裏角度絕佳,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幢她住過很多年的筒子樓。


    讀書時偶爾趕上一次考得不理想,溫夢就會揣著卷子坐在這裏,一呆就是一個小時。文藝一點說,是在思考人生。直白一點說,是不敢回家找媽媽簽字。


    從底樓一層層往上數上去,一、二、三。


    亮著橘燈的那扇窗戶裏麵,就是原先溫夢家的廚房。


    不上夜班的時候,母親會在那裏忙碌。她一邊點燃煤氣灶台,一邊揚聲問:“夢夢,炒雞蛋裏要放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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