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夢記得一些事情,又忘記了一些事情。一天,兩天,或者三天。她把一個曾經說過很多次的約定,完完全全忘在了腦袋後麵,心思全都集中在了母親的病情。


    手機時不時響起來,溫夢無暇顧及,幹脆直接交給廖維鳴處理。


    而廖維鳴是可靠的,值得信任的。


    他向學校請了長假,專心致誌地陪著她,從白天到黑夜。


    繳費、取化驗單、中午訂飯、挑選護工、打點醫院關係——廖維鳴在竭盡所能地做著那些原本不應該由他去做的事情。


    感謝的話說得太多,就失去了意義。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溫夢不再和廖維鳴說謝謝了。她決定把這份感激記在心裏,刻進骨頭裏去。


    2011年的12月26日,北京開始下雪。


    溫夢打開住院部洗手間的水龍頭,用冷水迅速洗了把臉。一連熬了幾夜,她實在困倦不堪,想用這種方法清醒一些。


    出來的時候,剛巧看見廖維鳴一路小跑上樓,手裏拎著一袋慶豐包子。


    “湊合吃一頓吧,醫院附近實在沒什麽好吃的。”廖維鳴嘟囔著,“等阿姨出院了,咱們一起去全聚德大搓一頓。”


    溫夢試著彎起嘴角。她太久沒笑過,表情都變得有些僵硬:“你買了什麽餡的?”


    “豬肉大蔥、素三鮮。”像是怕對方批評一樣,廖維鳴說完還特意解釋起來,“這回我可沒多買,一樣就買了二兩,你不許再說我了。”


    ——兩個人消費習慣差得太多,也是這幾□□夕相處之後,溫夢才知道的事情。廖維鳴大手大腳慣了,訂個餐都要四樣起,一頓就要兩百多塊錢。


    “這樣生活不行。”溫夢對著一桌子菜,嚴肅地教育他,“點了這麽多,我們又吃不了,浪費糧食可恥。”


    不經意間的磨合,像是藏在貝殼裏的沙子。


    起初紮得彼此都有點疼,但幾天下來,倒還真的有那麽一點小小的成果。


    比如眼下溫夢看著廖維鳴手裏的這四兩包子,就能讚許地說出:“你這次做得很好,值得表揚。哦對了,都記在賬上吧,回頭我一起還給你。”


    廖維鳴沒有反駁。


    他隻是抓起一個豬肉包子,精準地塞進溫夢嘴裏:“知道了,快吃吧,就你小嘴叭叭的。”


    ——廖維鳴也有了對付溫夢的策略。


    那就是少說話,多幹事。用事實占領高地,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溫夢果然被逗笑了,嘴角和眼睛都彎起,表情自然很多。


    氣氛漸漸放鬆下來,那場突兀的告白帶來的尷尬與隔膜,似乎就這樣消融在一天天的相處之中。


    唯一不大順心的,是溫夢母親的各項生理指標都在往下走。


    “隻要治療還在繼續,就還有希望,你說對麽?”溫夢惴惴不安地問。


    廖維鳴聽了,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當時的他和她,都是這樣認為的。


    2011年,12月31日。


    一周裏雪下得最大的一天,也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燦白的雪花成片落下,蓋出一個純潔無瑕的世界。從三院走廊的玻璃窗往外看,樓下是花園路擁堵的街道。汽車排成一團,喇叭聲響個不停。


    除了天氣差點,一切和之前別無二致。


    廖維鳴看過短信之後,從手機上抬起頭:“我得回趟學校,老師有急事找我。”


    溫夢正從保溫杯裏喝水,急忙回了一句:“那你趕快走吧。”


    廖維鳴顯得有些遲疑:“你自己能行麽?”


    “沒問題。”


    “你放心,我下午就回來,晚上跟你一起跨年。”


    溫夢笑笑:“快別折騰了。”


    “那可不行,做人得有點儀式感。你等我晚上定個大蛋糕,咱們就在醫院大廳吃,饞死其他人。”哪怕是在醫院裏,廖維鳴依舊想維持一些無用的浪漫。


    玩笑活躍了沉重的空氣,可命運並不想給人喘息的機會。


    這邊廖維鳴才披上羽絨服,下一秒,icu的門就開了。


    穿防護服的醫生走出來,沿著走廊一路喊道:“溫邈的家屬在嗎?溫邈的家屬。”


    溫夢聽到母親的名字,心裏突然產生了一些不祥的預感。


    “我在。”她站起身,回得很慢。


    “麻煩跟我進來一下。”醫生說。


    icu的那道門後麵,是一條長長的、雪白的通道。兩側有辦公室,盡頭是病房。醫生帶著溫夢和廖維鳴進了右手邊的一間屋子,指著板凳說:“請坐。”


    預感在溫夢心中擴大、膨脹,很快就變成了真的。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醫生說。


    短短八個字,概括了溫夢母親的一生。


    溫夢還沒有說話,廖維鳴已經急了:“怎麽會這樣呢,麻煩您繼續治吧,我們願意花錢的。”


    可現在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


    金錢已經多買了半個月光陰,再不能多留溫夢的母親一天了。


    “病人目前已經處於腦死亡的狀態,再借由呼吸機維持生命體征,也沒有太大的意義。當然決定還是要你們自己做,我隻是作為醫生,給出一些建議。”


    空氣瞬間凝滯,沉下來,砸得人粉身碎骨。


    有句話說,父母是橫在我們與死亡之間的簾子。  [1]


    當他們離開之後,那道簾子被徹底掀開。人生從此再沒有來處,隻剩歸途。


    從這一刻起,溫夢不再是個孩子了。這是一種茫然的冷,如同被赤|身泡進雪裏,孤零零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從醫生辦公室走出來的路上,溫夢整個人是麻木的。


    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她,又好像沒有。


    “媽媽之前跟我說過的,說她最近有點胸悶,說了好多次。”溫夢開始不停地重複,“可我當時沒有在意,我以為她隻是沒有休息好,睡一覺就沒事了。我為什麽當時沒有勸她去醫院看看?我為什麽不自己帶著她去做體檢?我為什麽——”


    “溫夢,別說了。”廖維鳴打斷她的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可這是誰的錯呢?


    總該有人為這場悲劇負責,如果不是她的話,還能有誰呢?


    而此時廖維鳴又開口,聲音很輕:“想哭就哭吧。”


    人在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溫夢一滴眼淚也沒有,隻是呆呆地站著,腦袋裏是空茫茫的一片。


    廖維鳴沒有催促她,仿佛也被巨大的悲傷裹住了。


    很久後。


    溫夢喃喃地開口:“維鳴。”


    “嗯?”


    “我沒有媽媽了。”


    廖維鳴沉默地伸出手,摟住溫夢,把她朝自己的方向拉了過來。而溫夢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氣一樣,頭抵在朋友的肩膀上,就這樣閉上了眼睛。


    “維鳴,我沒有媽媽了。”溫夢說得很輕,“我該怎麽辦呢。”


    黑暗中,她聽到對方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還有我。”


    是啊,她還有廖維鳴。


    也隻剩下廖維鳴了。


    第31章 chapter 30   【小修】命運……


    離開總是簡單的, 隻要閉上眼睛,就不用再受塵世的紛擾。反倒是那些被迫留下來的人,要獨自麵對無窮無盡的痛苦, 和瑣碎卻亟待解決的問題。


    醫藥費需要一筆筆進行整理,醫保和商業保險的申報也要花掉不少時間。計算欠款、處理火化和安葬的事宜, 每一樣都像無底洞一樣, 吞噬著溫夢的精力。


    那段時間她過得太混亂了,日夜都是顛倒的。差不多有一個多月耗在這件事上, 幾乎沒有餘力去思考她自己的生活。


    直到突然有一天,所有該做的好像都在一夜之間做完了。


    外麵的世界不再需要她, 她終於能夠重新回到小小的職工宿舍、回到那間小小的客廳裏。


    房子一個多月沒怎麽住過人, 空氣算不上多麽清新。溫夢把窗戶打開, 任由風湧進來,然後安靜地坐在了沙發上麵。


    四周的事物熟悉又陌生。


    茶幾上依舊放著紙巾盒,上麵套了毛線套, 是媽媽走前親手織的。隻是碗裏沒吃的雞蛋麵早就腐爛變質, 綠油油的絨毛沿著碗邊一路爬下來, 溢在桌子上, 駭人又髒兮兮。


    也是在這個時候, 溫夢發現了那隻打好包的行李箱。箱子立在客廳中央, 把手朝外直直地伸出來, 像是在默默等待主人的歸來。


    溫夢的視線頓時聚焦、緊縮、凝固。


    ——她突然記起了那個沒有兌現的約定。


    “我當時一下子就慌了。”溫夢用了這麽幾個字,描述自己彼時的心情。


    講到這裏,她終於不再去看腳下的土地,轉而抬眼,望向路燈下的男人:“其實現在想想,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怎麽會把那麽重要的一件事, 忘得一幹二淨呢?”


    現在的溫夢在描述這段過去的時候,語氣是平和的。但時間往回流轉,二十歲的她坐在狹小的客廳裏時,心情卻無比錯亂,頭皮緊張得都要皺起來了。


    她急忙掏出手機,想要去聯係李彥諾,解釋一下自己失約的原因。


    可對方並沒有給她機會。


    □□是拉黑的,短信也發不過去。之後接二連三的好友申請,也全部被李彥諾拒絕了。


    溫夢不是不能理解李彥諾——整件事裏最可悲的地方就在於,她和對方太像了。看到李彥諾的行為,她如同看到了自己。


    幾乎不用去猜測,她就能想象出在約定好的那天裏,李彥諾一定獨自在機場等了很久。一直等到進港的航班全部走空,一盞盞白熾燈亮起,保潔開始催促,才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是我自己說了那麽多遍要去,結果一聲不吭,就這麽消失了一個月。”溫夢輕聲說,“換誰,誰都應該生氣的,拉黑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鳥與荊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隻小火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隻小火腿並收藏鳥與荊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