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了家,洗過一個熱水澡,才算稍微好了一些。


    什麽時候徹底不再疼了的呢?


    是從浴室出來,他看到溫夢正坐在沙發上。


    她一邊皺著眉頭讀說明書,一邊擺弄著新買的充電寶。麵前茶幾上躺著一個敞開的紙盒,邊上是才拆開的包裹。


    聽見廖維鳴的腳步聲,溫夢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向他,柔和的笑了笑:“我叫了披薩,把頭發吹幹了就過來吃吧。”


    電視上亮起畫麵,打在牆上一片光與陰的交錯,讓窗外的雨聲聽上去都不那麽駭人了。芝士的香氣給屋子蒙上一層暖金濾鏡,綿軟的拉出絲,扯也扯不斷。


    這就是廖維鳴從小就在構想的家。


    平靜、柔軟、溫馨。


    是紅海分開後的應許之地,是動蕩不安中的理想鄉。


    是他見過一次,就再也無法割舍的地方。


    “你和對方聊過嗎?”田大夫的問題打斷了回憶,“你當時的心情。”


    廖維鳴醒過神,搖了搖頭。


    “這樣可不行啊。”田大夫歎了口氣,順手拍了下打印機。


    三院名氣大,科室成立的年頭久,辦公設備也格外老化。打印機成了傳家寶,恨不得從解放初用到21世紀末。打印紙一放進去就被卡住,再也不肯吐出來了。


    廖維鳴主動站起身幫忙:“我來吧。是拍這裏嗎?”


    “對。”


    他年紀輕,力氣自然要比田大夫大不少。啪。一巴掌下去,醫囑終於在一陣哢哢聲裏,順著打印機的出口往外吐了。


    “我看你是個很痛快的性格啊。”田大夫一邊給處方上簽字,一邊有些不解的說,“很少看見像你這樣的患者。”


    廖維鳴笑笑,纖長的手指微微蜷起,沒有做聲。


    再痛快的人,也有不能說的事。


    因為一旦說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第23章 chapter22   給你一個月亮 (……


    廖維鳴去醫院的那天, 溫夢沒有撒謊,也並不是不想陪著他去。


    她是真的要出外勤。


    ——時隔多日,王寧德的遠房侄子終於肯騰出空檔, 答應接受為期一個小時的采訪,條件是必須得上鏡。


    那人在建設路上開了一間茶室, 地點變過幾次, 最後就定在那裏。


    茶室鋪麵不大,櫃台上稀稀拉拉的擺放著一些落灰的普洱茶餅。店員正在低頭塗指甲, 看見到訪的溫夢和小常,眼睛都懶得抬。指甲油的刷頭從瓶子裏□□, 讓空氣裏彌漫起一股辛辣的油漆味。


    至於被采的主人公呢。


    更是姍姍來遲, 比約定好的時間晚了足足半個多小時。


    “不好意思, 實在太忙,抽不開身,都是好幾個億的生意。”王寧德的侄子大概五十來歲, 看上去營養不錯, polo衫緊繃在肚皮上, 圓滾滾。


    一落座, 他就把衣服領子一立, lv小包往腋下那麽一夾, 擺出一副成功人士的姿勢:“我左臉比較上相, 拍我這裏。”


    折騰了足足十來分鍾,攝像機才終於調整到他滿意的角度,可以進行下一個環節。


    溫夢的第一個問題:“能不能談一談您對王老先生的印象?”


    “我叔這個人,怎麽說呢,脾氣有點怪。在一條街上住了幾十年,除了平時和鄰居講兩句話, 基本就不怎麽和街坊們來往。要不是我心腸好,經常去看一看他……”侄子滔滔不絕的講起來,後半段基本都在誇讚自己人美心善、懂得關心孤寡老人。


    溫夢試圖把話題扯回來:“那他為什麽開始創作呢?您了解嗎?”


    “退休了沒事幹嘛,畫畫山水,修身養性。”


    “我看王老先生不是繪畫專業出身……”


    侄子聳聳肩:“他早先在琉璃廠做學徒,後來就幫著裝裱,也做點修複。每天照著描彩樣,看也看會了。再說不就是塗個鳥啊描個房子的,也不是多麽高深的學問。小孩都行,能有多難呢。”


    溫夢頓了一下:“那您知道……他為什麽要去美國嗎?”


    這回侄子倒是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好像是鄰居家那個老人病死了,他瞧見害怕了吧。畢竟年紀大了都怕死——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兔死狐悲?”


    這倒是一條之前沒人關注過的信息,溫夢記了下來:“然後呢。”


    “反正人家一死,過了沒兩個月,我叔就突然說要換個地方住一住,還說離北京越遠越好。但其實當時才翻新過院子不久,這不是純粹糟蹋錢嘛,沒事找事。”


    溫夢思索了一下,提了最後一個問題。


    《夏歸》落款上的梅花。


    侄子聽到這個問題,突然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脹成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球:“你問這個幹什麽?!”


    剩下的人都怔住,沒想到他會反應如此激烈。


    溫夢反應過來之後,趕緊試圖安撫:“我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您先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可對方根本不想聽她解釋,已經破口大罵起來:“狗屁誤會!你們是不是和剛才那個律師串通好的?我已經跟他說過了,現在跟你們也再講一遍。遺囑什麽的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和我叔是血親,畫就是留給我的!”


    話不投機半句多。


    茶室的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送客。


    溫夢和小常就這麽被趕了出來,被迫站在酷熱的馬路牙子上叫起車。


    “夢姐,這人太不靠譜了。滿嘴跑火車就算了,脾氣還這麽大。”小常把燈箱放在腳邊上,抬手擦了把汗,抱怨起來。


    很顯然這個所謂的“親人”並不理解王寧德,也壓根不關心老人的生活。隻是一心想往錢眼裏鑽,出不來了。


    溫夢點點頭,把挎包往肩上提了提,若有所思:又是遺囑又是律師,八成李彥諾在不久前也找過這個侄子。


    不過這不是眼下最要緊的,當務之急還是另外一件事情。


    而在她思考的時間裏,出租車拐過一個彎,一腳刹車,穩穩地停在了他們麵前。


    溫夢拉開後備箱,把攝像機放進去,抬臉對小常說:“麻煩你先回單位,把機器還了。我還有個地方要去。”


    小常疑惑地從副駕駛探出頭:“夢姐你要去哪裏?”


    “晚點和你說。”溫夢囑咐他,“快把腦袋縮回去,小心別被撞掉了。”


    說完揮了揮手,在導航軟件裏輸了一個地址,按照地圖指示的方向,轉身往南走。


    ***


    從侄子的茶室到新廠街胡同,走路大概要二十來分鍾。


    溫夢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四點,太陽遠沒有中午那麽毒。借著巷子裏的樹蔭,她打開手機上先前匯總的資料信息,再次比對了一下路牌。


    這一片早年屬於毛紡廠和琉璃廠的交界地帶,人員複雜,亟待拆遷。不少人家或是已經搬走,或是正打算挪動。過道上堆滿雜物,越往胡同裏麵去,越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氣氛。


    而王寧德的故居就在不遠處。


    那間小院看著微有些破敗,木楣上堆滿厚厚的灰,門上落了一把鐵鎖。一輛自行車倚在院牆上,把手被鏈子胡亂捆住。因為太久沒被騎過,長出一圈圈深褐色的鏽。


    一切都還停留在主人走時的樣子,等待著故人歸來。


    倒是鄰居家的門是新刷過的,過年的春聯還沒有掀下來,看上去仍然有人居住。


    溫夢在那戶人家前停住,猶豫了一下。剛要抬手,鄰居家的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一個小女孩探出頭:“你也是來找隔壁那個老爺爺的嗎?”


    溫夢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是之前有個叔叔也來過嗎?”


    “對。”小女孩大概七八歲,正在換牙,笑起來時露出幾個小坑,“不過你們來晚啦,我媽媽說,那個爺爺早就搬走了。”


    “這樣啊。所以你媽媽認識那個爺爺,對嗎?”


    “對,他們可熟了,爺爺還教過她畫畫呢。”


    溫夢急忙問:“那你媽媽現在在家嗎?”


    “不在,我媽出差啦,過幾天才能回來。”


    溫夢想了想從包裏翻出一張名片遞給小女孩:“那等你媽媽回來的時候,能不能麻煩她打一下這上麵的號碼?我有些問題想問問她。”


    “好呀。”對方接了過去。


    天幹物燥,小孩火氣又壯,手裏汗津津的,像個小火爐。溫夢被燙了一下,於是問道:“你是不是很熱?”


    小孩乖巧的點了下頭:“平時媽媽都讓我吃雪糕的,可是今天家裏沒有了。”


    “我給你買吧。這附近有賣的嗎?”


    “前麵有,不過不好找。有人去了半天還沒回來呢,我帶您去吧。”


    小孩說的沒錯,胡同裏地形果然複雜。隔過幾米就有綿長的巷子橫向岔開來,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一大一小肩並肩走著,繞開好幾戶搬空的人家,上了一個很小的坡,走到溫夢有點發汗,終於聽見孩子喊道:“我們到啦。”


    眼前是一間頂老式的小賣部,十多年前開在小學邊上的那種。


    窗框上的綠油漆斑駁,門前支起一個抽獎用的泡沫盒子,紙麵被摳開一個個小窟窿。一等獎是塑料小戒指,二等獎是小畫片,三等獎是一小包無花果。


    溫夢目光掃過靠牆擺放的冰櫃,隨手拉開了:“你想吃哪一種?”


    “都行!”


    “綠舌頭?”


    “行!”


    溫夢撿了一根,要進屋去交錢。就在這時,嘩啦啦。


    塑料門簾子掀了起來,剛好有個高個子男人從店裏往外走,幾乎和溫夢撞了個臉對臉。


    他手上也拿著支棒冰。


    “你怎麽也在這兒?”看清彼此之後,溫夢幾乎是和李彥諾同時開口的——她雖然知道對方之前來過這條胡同,但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狹路相逢。


    而在他們愣神的功夫裏。


    “叔叔你怎麽去了這麽半天,我還以為你丟了呢。謝謝叔叔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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