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你來了。”


    “來,與朕共飲一杯。”


    說著,搖搖晃晃要起身。


    容鳳笙遠遠望他,袖手而立,麵上神色有些模糊。


    但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宛如一場甜美的夢境,


    “陛下在等我?”


    她蓮步微移,步步靠近,“陛下一點都不意外麽?”


    “朕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謝玉京淡淡地說。


    他勾過酒壺,又吞了一口酒。


    酒水清冽,沿著唇邊緩緩流下,他臉上漸漸漫過紅暈,側目看來的眸光朦朧而迷離。


    醉人無比。


    “皇後打算怎麽處置朕?”


    謝玉京莞爾微笑,眼底卻已經有了死灰般的黯淡。自古成王敗寇。亡國之君,除了死,似乎無路可走。


    容鳳笙緩緩俯身。


    她身上的鳳袍嶄新鮮亮,那火紅的鳳栩栩如生,拖著金燦燦的羽翼,鋪滿了衣袍,呼之欲出。


    些微水汽,染上了她的眉眼,顯得眉毛愈發青黑。額心鳳凰花的花鈿嫣紅奪目,美豔光耀。


    她伸出兩根手指,抬起青年的下巴,盯住他漆黑的眼睛。


    “九五之尊之位,讓臣妾來坐,好不好?”


    她用誘哄的話語說,就像是情人間耳鬢廝磨,充滿了曖昧。


    謝玉京揚起脖頸,喉結微動。他眯起眼睛,眸底光影破碎。


    他修長漂亮的手指,像是在彈奏箜篌那般,攀附上她的臉龐。然後閉上眼,吻住那張形狀優美的紅唇。


    所有的欲.念、溫柔、成全。


    都藏在了這個吻中。


    “那就陛下萬歲。”


    ——大成建國不過短短數年,便發生了兩件離奇大事。


    一是,身為嫡子又是獨子的謝玉京,起兵反了,自己當了皇帝,聽說是親手手刃了君父!二便是這位造反登基的皇帝,在繼位的第二年,便將皇位禪讓了出去。


    當眾擬好退位詔書,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宣布將皇位,禪讓給自己的皇後容氏。


    有不服者,皆以雷霆手腕鎮壓。那一日的血,流遍了永興殿的台階。


    自此,無人敢有異議。眾臣山呼萬歲,容氏龍袍加身,成為了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帝。


    容氏登基後,改國號為大興,她所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修改哀帝諡號為昭帝,迎牌位入太廟,立容念衣為太子,顧仙菱為太後。


    追意公主謝清鶯亦被加封,為護國長公主,手握數十萬兵權。


    至於原皇帝,如今已是太上皇的謝玉京,則被囚禁於含露殿。


    對於此人的處置,女帝沒有任何旨意,似乎任其自生自滅。


    第75章 075   有錯嗎?


    075


    含露殿中, 靜靜坐著一名男子。


    大紅色的外袍鬆鬆垮垮披在肩上,愈發襯得膚白勝雪、發濃如墨,他長睫微闔, 似乎正在閉目養神。


    宮人放下了吃食,轉身出去,跟同伴碎嘴。


    “據說,裏麵那位就是曾經的大成皇帝。可我瞧著那模樣, 倒是一點也不像個皇帝,倒是像男.寵多一些……”


    “你說,這位太上皇是不是這裏有點問題, ”宮人指了指自己腦袋, “他可是冒著天下之大不韙,一路造反才登上的帝位,當初半條命都搭進去了,怎麽會心甘情願,將自己的皇位禪讓出去。”


    同伴一臉高深莫測。


    世上有什麽,令人心甘情願放下手中刀、放下驕傲,從萬眾矚目的高座上走下, 從此墜落凡塵?


    “如今淪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任人宰割了……”


    “你也不想想,那位新帝曾經是什麽身份。”


    什麽身份?前朝長公主, 大興皇室嫡係血統, 還是那位哀帝,不,昭帝的孿生姐姐。


    “可,即便是皇室血脈,終究是女子啊。女子不就應該待在深宅後院, 相夫教子麽……後宮不得幹政,自古的規矩。不過那位是個昏君,什麽規矩在他那裏都不作數。眼下可好,皇後登基,這好好的皇帝,卻被困在含露殿,成了那等著被召幸的男……”


    這時,一道女聲插.入,“這是在說什麽呢?這麽熱鬧。”


    “太後娘娘。”


    來者正是白落葵。


    她掃了宮人一眼,卻是輕輕哼了一聲。


    “女子不能當權?嗬……”


    二人這才想起,這位白太後在大興的時候,老皇帝病重之時,也曾把持朝政多年,後來她仇怨得報,便將權柄交了出去,誰知這一交出去,後腳便被謝絮給囚困在了懷慈殿中,終身不得出入。新帝登基,這才解除了她的禁錮,允她在一定範圍內活動。


    可誰能想到,她第一個來的地方,竟是來含露殿,見謝玉京。


    白落葵掃視了殿內一圈。最後才將目光落在了那閉目養神的青年身上。


    “陛下還真是好魄力。”


    “退位詔書已下,你這聲陛下,不該叫我吧,”謝玉京睜開雙眸,他眼神清澈,看向麵前即便裝扮一新、依舊掩蓋不住老態的女人。


    “誰讓你來的?”他嗓音冷漠如冰,對待這個勉強算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沒有半點好臉色。


    “自然是哀家自己來的。”白落葵毫不在意他的態度,看向他的腳腕,那裏係著一根細細的鏈子,隱隱散發著淡金色的光芒,她眼底驚訝一閃而逝,而後唇邊噙起微笑。


    謝玉京沉默片刻,之前,就在他將容鳳笙冊為太妃、遣去大菩提寺之後,他便去懷慈殿見了白落葵。


    他原本滿心怒火,一腔殺意,想用她親生母親的性命,來威脅容鳳笙就範,直到,白落葵告知了他容繁衣真正的死因。


    原來,容繁衣並不是因為體力不支,在禪讓大典上墜下台階而死,而是因為受到了那樣的踐踏與蹂.躪,為了保全他的阿姊而死。


    謝玉京天生缺少共情感,並不能體會他人的喜怒哀樂,但那一刻,他似乎聽見了她的哭聲,看見了她悲傷的麵容。


    他不知道當初,從白落葵這裏聽聞了如此真相,她心中都遭受了怎麽樣的折磨,又下定了什麽樣的決心。


    他不知道。


    所以,他自作主張地抹去了容繁衣的記憶,才會令她這樣地恨。


    那些恥辱,並沒有隨著容繁衣和那些惡人的死而散去,反而成為了她心中永遠的傷疤,每每觸及一次,便是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而他做了什麽?


    他以為,忘記那一切可以治愈,最終卻讓那道疤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直至將她的心髒撕碎,再也拚湊不出一顆完整的心來。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謝玉京坐在台階下,飲了一晚上的酒,直至爛醉如泥,起身時一腳踩空,從台階上滾下。他卻厲聲嗬斥,不讓任何人接近他,不讓任何人觸碰他。


    他蜷縮在泥土之中,就好像新生的嬰兒一般,做出防備保護的姿勢,緩緩地下定了決心。


    如果能夠讓她不再那麽痛,哪怕,隻是緩解她萬分之一的痛楚。


    他願意獻祭自己。


    謝玉京思緒回籠,他眼尾仍舊帶著濃鬱的紅色,揉了揉額心,這才抬眼看向對麵的女人。他抬起手臂,拈起酒杯湊到唇邊,大紅的衣袍鋪散在身後。


    “你是來報仇的麽。”


    報仇?倒也確實,在容鳳笙離宮那段時間,謝玉京將她關進了曾經關著容繁衣的地牢,地牢中還是原來的樣子,完全沒有被收拾過。白落葵近來信佛,也信了因果報應。在那裏她經曆了永遠也不願再經曆的噩夢。


    足足三個月。她再次被放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蒼老了十歲。其實,她以前也會偶爾在那裏麵坐上一天。每每出去後,就會做連夜的噩夢。容繁衣的死,到底是留下了痕跡。她以為,很快就可以消除。


    可也許是年紀大了,她越來越會想起容繁衣,她的兒子。小時候的,長大一點的,乖乖喊她娘親的,帶著新婦到她跟前拜見的。


    白落葵盯著麵前的青年,驀地嗤笑一聲。


    “瘋子。”


    不知道是在罵對麵,還是罵自己。白落葵原本是很想落井下石,給謝玉京一點教訓,甚至殺了這個人,以報當時之仇。


    如今,他毫無權勢,就像是當初的她,活脫脫一隻待宰羔羊,可不知為何,看著他這副模樣,白落葵的殺心又悄然消散了。


    沒有人,會毀滅自己來成全另一個人,因為人,都是極度自私的動物,掠奪旁人的資源、情感、甚至生命,來滿足自己的欲.望,才是常理。不可能為了另一個人,從內到外,將自己摧毀,而什麽都不要。


    何況是這大美江山,拱手相讓?


    白落葵無法理解。


    謝玉京付出一切,隻是為了賭一個人的心?可,容鳳笙甚至都沒有限製她來見他。這不就意味著,他賭失敗了?


    白落葵忽然有了幾分快意。


    她覺得,謝玉京已經不配她來複仇,一隻喪家之犬,他會自己慢慢死去,孤獨、淒涼、絕望的。


    而這,無異於是對這曾經高高在上之人的最大報複。


    白落葵想起了她的元郎。原本以為,重逢都是美好的。


    可到底十幾年未見,元郎變了。


    一個變字,卻是道盡了所有。他不再是她印象中那清俊美好的模樣,也不再出口成章,幽默風趣。


    他變得,跟這世上所有的平庸男子沒有什麽兩樣。他滿口恭敬,對她自稱奴才,與旁的閹奴站在一起,竟是一眼分辨不出。


    元郎死了,白落葵終於明白,容鳳笙將這個人送到她的身邊,就是對她最大的報複。


    而她活到現在,隻是想看看這些人最後的結局,如今,她很滿意。


    她笑得十分痛快,被歲月折磨後的皮囊,卻依然可見年輕時的美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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