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落他周身的雪, 撥開他的發絲,露出一張小臉。


    麵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緊緊合著眼簾,長長的睫毛耷拉在眼下,像是一筆濃墨。


    滿麵淚痕,委屈極了的模樣。


    盯著這張臉,容鳳笙有些發懵。


    她想過這位小世子的千萬種模樣,唯獨沒有想到,他是這樣的雪白、精致,雌雄莫辯。


    就像是,神明精心捏就的一個麵人。


    美麗而脆弱。


    少女玉指青蔥,蹭掉他眼角的那滴淚。


    她聲音很輕,不忍驚醒這片刻的驚豔,


    “你便是遺奴?我聽說過你。”


    孩子眼皮微動,緩緩睜開了眼。


    漆黑的瞳仁含著水光,卻滿是漠然,他盯著麵前的少女,又緩緩移開視線,去看旁邊廊下的銅鈴。


    容鳳笙夢到這裏,竟是有些悵惘。那個時候的她剛從大菩提寺回宮,以二八之齡,嫁給了南陽侯。


    而那個時候的謝玉京,則是個冷冰冰的小玉人。


    不知為何,會夢到這樣一段往事,容鳳笙輕輕歎息。這些時光久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後來啊,遺奴被謝絮送到錦園來,由她教養。


    其實容鳳笙待他,並沒有麵麵俱到,不過是給他請了武學師父,又多看護著些罷了。


    剛到錦園的時候,他渾身都是防備,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


    他皮膚蒼白,唇色很淡,時時刻刻抿得緊緊的,總是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你,卻一句話也不肯說。


    也不愛笑,就好像一直有很多心事。


    容鳳笙不明白,他怎麽會被養成這樣的性子呢?


    按理說,謝遺奴是南陽侯府唯一嫡出,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該是天之驕子才對。


    後來,有資曆老一些的下人同她透露,沒有娘親在身邊的孩子,總是要孤僻一些。


    若非南陽侯娶了新婦,過幾日,他便會被送到城外遠親的莊子裏去。隻因他出生的時候,有道士測算出了孤星命格,會克雙親。


    容鳳笙聽到這件事,唏噓不已,幸好,她將遺奴早早地留在了錦園。


    雲姨娘是遺奴的表姨。


    她偶爾會來探望,順便在容鳳笙這裏坐坐。


    雲姨娘與她說過一段往事,是有關遺奴生母的。


    江氏,也就是雲姨娘的表姐,出身於商戶之家,對外稱是病逝,其實,一直被謝絮關在侯府的地窖之中,直到前段日子,謝絮才將人放了,驅逐出了京城。


    當年她趁著謝絮外出帶兵,與人私.通的醜.事鬧得沸沸揚揚,近幾年,隨著南陽侯身價抬升,此事逐漸不再被人提起。


    那女子本名江月瓏,是庶族出身,嫁給謝絮的時候,也不過十七。


    與彼時還未發跡的謝絮,算是一對貧賤夫妻,隻,大抵是受家中教養的緣故,江氏並不同於一般的世俗女子,始終對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大滿意。


    婚後,更是與謝絮諸多摩擦,終日鬱鬱寡歡。


    後來,江氏回娘家探親,重遇舊時的愛人。


    一個眼神、一句挑.逗,便惹得情火重燃。


    就像很多俗氣的話本子那樣,江氏與那位舊情人,顧及禮教森嚴,未敢逾越,可有些感情,愈是壓抑,爆發起來便愈是熱烈。


    這一切,都在郎中診出,江氏有喜三月之後,戛然而止,


    不過,這位江家大小姐,絕非常人。


    她用錘衣的木槌敲擊腹部,用肚子去撞桌角、服用墮胎的藥物,隻想將孩子落掉,與心愛的情郎私.奔。


    江月瓏懷抱著一腔堅定的意誌。


    為了愛情,她願意做出犧牲。


    是江家太寵愛這個女兒,慣得她什麽也不顧,一切隻以自己的幸福為先。


    不過,她傷害的到底是自己的身體,誰也管不著。


    可,哪怕腹部一片淤青,胎兒也遲遲落不下來。眼見這小生命如此頑強,江家父母於心不忍,便勸說著將孩子生下。


    還起了小名,遺奴。


    遺奴剛生下來時身子很差,病弱瘦小,像是一隻剛斷奶的貓咪。


    僧人說他命犯凶邪,要想保住性命,需以辟邪朱砂,在他額心肌膚點上。


    後來年歲日久,便長成了一粒朱砂紅痣,隨著年紀的增長,愈發鮮紅似血。


    遺奴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來。


    一年過去。


    謝絮在恒河領兵,雖死傷慘重,卻一戰成命。


    回來時聽聞此事,將人連夜抓回侯府,關在了冰冷的地窖之中。


    謝絮從來沒有領受過這般的奇恥大辱,其實,他也沒想好要怎麽處置這個女人,便先將人給監.禁起來。


    看到那個肖似母親的孩子的時候,心頭湧上的第一感覺,不是欣喜,而是。


    厭惡。


    這是那個賤.人的種,每當他想做慈父的時候,他心裏有一道冰冷的聲音,便會響起。


    宛如一道刺,血淋淋地紮在上麵。


    容鳳笙聽得目瞪口呆,在那個時候,她對這些,都沒有概念。


    對於江氏,她不覺得憎厭或是鄙夷,心裏甚至,有些佩服這個江月瓏,多麽離經叛道的一個女子。


    但是想到被卷入其中的,那個無辜的孩子,她又感到一股隱隱的心疼。


    雲氏卻垂目道,“妾身要說的,不是這些。而是另一件。小世子三歲的時候,曾經迷路,不小心進入了地窖。”


    “就是,關著表姐的那個地方。”


    雲氏說這件事的時候,臉色有些莫名的悲涼,“小世子以前不是這般的性子,他那個時候什麽都不懂。他才三歲。我甚至想過,他是不是曉得,那裏麵關著的人是他的娘親,才偷偷溜進去的。”


    她輕輕歎息,“因為小世子是很聰慧的,那些冗長的書卷,看一遍就能過目不忘。”


    “打小.便是口齒清晰,乖巧伶俐,我們這些人啊,都喜歡的不得了。”


    雲氏的聲音,逐漸地低落下去,“我們發現的時候,地上好大一灘血。小世子奄奄一息,喉嚨上有一道傷口。”


    “旁邊,有幾塊茶杯的碎瓷片,沾著血。表姐坐在一旁,時而笑一聲,時而,又擠出幾滴眼淚。——她被折磨得要瘋了。所以,是表姐用碎瓷片,割了他的喉嚨……”


    說到這,雲氏聲音裏已經有了哽咽,停了停,又繼續道,“好在,表姐被折磨得太久了,沒有什麽力氣,世子尚有一絲氣息,我們連忙請來了郎中。”


    “從那之後,世子的性情便變了。”雲氏臉色哀婉,


    “他醒來之後,變得沉默寡言,整整七年,說過的話不會超過十句。”


    容鳳笙聽得心中酸楚,忽地想起,他昨日,叫了她一聲公主,於是詢問,雲氏頓了頓,忽而起身,行禮道,


    “那是侯爺讓他來的。隻有公主留下他,他才能繼續留在南陽侯府。所以妾身懇請公主,暫時庇佑於他。”


    容鳳笙臉色軟和,低聲道,“我是他的嫡母,自然是要對他多多上心的,你不要擔心。”


    簾子忽地被人掀開。迢迢滿麵慌張。


    “不好了公主。世子掉進水池裏了!”


    “什麽?”容鳳笙霍地站起。


    前腳剛答應了人家的表姨,會好好照顧他,後腳,人就在她這裏落了水……


    容鳳笙都不知,該怎麽麵對雲氏了。


    雲氏卻弱弱地出聲。


    “這……也是世子的一個怪癖。”


    她臉色有些尷尬,“世子好像格外喜歡鳧水。不知公主能不能理解……就是,世子喜歡待在水底,以往妾身勸了好幾次,都不聽。世子出生便有眼疾,世間於他沒有色彩,在水下所見,會更加清楚一些。


    他待夠了,會自己起身的。”


    容鳳笙扶額,可,這是深秋啊!


    罷了罷了之後好好教吧,她連忙跟著迢迢去看,焦急不已,剛走到池邊,她便看見了那,被下人救起、躺在岸邊的小小少年。


    他臉色慘白,濕發黏在臉側,小小的胸脯不住起伏。


    她心高高地懸在半空,剛走近一步,便看見他的腹部破了一個血洞,從中汩汩地流出血來。


    容鳳笙驀地驚醒。


    她大睜著眼,手指緊緊抓著身下墊絮,幾乎痙攣。大口喘氣,眼淚流到嘴裏,嚐到了鹹澀的味道。


    遺奴。


    遺奴。


    她喉嚨幹渴,出聲亦是嘶啞無比。


    片刻之後有腳步聲傳來,有人掀開帳子,迢迢的臉出現在了眼前。


    “公主您終於醒了!您睡了七天七夜,奴婢還以為……”她抹了把淚,“奴婢這就去請陛下。”


    “陛下?”容鳳笙渾身一抖,臉色發白,迢迢連忙蹲下身,語氣輕柔,像是在安撫她的情緒,


    “公主別怕,先帝已經薨逝,新帝三天前登基,如今的年號,已經改為了昌平。”


    新帝?


    容鳳笙有些吃力地消化著這段信息。


    “陛下。”


    忽然,有人緩緩走近,腳步沉穩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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