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最近吧,鐵蛋那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他的紅五星小書包一挎,頭發剃成解放軍叔叔一樣的貼皮寸頭,每天跟著二華小華,混得那叫一個春風得意。當然,人大華可是中學生,懶得跟他們混,不過他們要遇到難搞的事兒,隻要提大華的名字,別人都是不敢惹的。


    這不,每天中午放學回家,仨小隻每人叼著根冰棍兒,他手裏還捏著根油紙貼著的奶油棍兒,大拽拽進了院門,一把摟起正在地上玩草螞蚱的小貓蛋:“來,哥給你冰棍兒吃。”


    一聽這兩個字,小貓蛋的眼睛頓時就冒光,嘴角很不爭氣的流下了渴望的口水:“布……餅……”


    她還不會說“冰”字兒,可作為最親的唯一的哥哥,小鐵蛋當然能聽懂,撕開油紙,給她舔了兩口,涼得她縮了縮舌頭。可實在經不住那甜絲絲奶香香的誘惑,她又小口小口的舔吧上,邊吃還得邊說:“咯咯……甜甜。”


    “那當然,也不看看是誰買的。”


    安然進門就聽見這麽句,“喲,口氣不小?”


    鐵蛋吐吐舌頭,把書包一扔,溜了。


    安然心情頗為複雜,以前吧,他不合群,她擔心他心理不健康,現在倒是合群了,整天跟銀花家仨小子混一起,飯也不幫忙做了,地也不掃了,孩子也不帶了,每頓卻吃得比豬還多,呼哧呼哧就是倆大饅頭……嗯,有點快養不起啦。


    “你啊,日子得省著過,他一小孩子你給他錢幹啥,給了他也不知道花學習上,不是買冰棍兒就是買汽水兒,昨兒還買了把彈弓,說是要打鳥下來油炸了吃,讓人鄰居罵了一頓。”包淑英埋怨安然給鐵蛋太多零花錢。


    可安然還以為是她給的呢,“除了買作業本,我沒給他錢啊。”


    “那他哪來的錢?”包淑英想了想,“怕是把賣白龍皮的錢給造了。”


    賣天麻大頭老太太幫他收著,可他自個兒也攢了不少,刨除給貓蛋的壓歲錢,他手裏應該還有三四塊才對。一想到這麽多錢就讓他買吃買喝去了,老太太心疼得跟啥似的,窮怕了啊,以前一年到頭也掏不出三四塊!


    “等著,我得揍他去。”


    “算了,我好好問問,媽你別打草驚蛇。”鐵蛋的不對勁,她早就發現了,上個月她離開小海燕前,他就飄得不得了。


    “小安同誌在家嗎?”母女倆這才發現門口站著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看穿著應該是個女幹部,保養得宜。


    “小安同誌你好,我是你們劉廠長的家屬,他囑咐我來看看你們,要是生活上有什麽困難一定要跟我們反映,廠裏一定會盡力幫你們協調。”劉廠長家屬說著,目露同情。


    是啊,這好端端的小兩口,結婚還沒兩年呢,先是分居兩地,現在好容易團聚了,男人又被派去京市,同為女人,她心裏也不舒服。“你放心,你家小宋廠長很好,他還給拍了照片過來,老劉說他是越來越精神了呢!”


    安然眸光發亮,雙頰微微泛紅,迫不及待地問:“真的嗎?照片我能看看嗎?”


    她咽了口唾沫,羞赧的捋了捋頭發:“嗯哼,主要是孩子想爸爸了。”


    得,劉廠長家屬一副“我懂你啥都不用說”的表情,拍了拍她肩膀,從幹部裝的兜裏掏出一張小小的隻有半個巴掌大的黑白照片。


    安然一看,一副挺拔的身材隱藏在深藍色的工裝裏,紅帽子白毛巾,手裏還握著一把扳手,熟悉的略帶冷峻的眉眼……很好。


    “我說他還更精神了,沒錯吧?來,照片你就留著,自個兒看也行,給孩子看也行,我看你們家孩子八九個月了吧也沒奶瓶,我下午給你送過來,等著,啊。”


    安然捏了捏照片,很明顯,這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拍的。樊麗萍送來給她看倒不一定是辨認真假,因為這世上就沒人能想到……估計還是真心可憐她,愧對她,照片發揮完它應有的作用後,做個順水人情送她,讓她睹物思人。


    通過側麵證實她的方法奏效,安然還有點小小的得意,哼,宋致遠一開始還不信她的法子能行得通,現在不知道在哪兒感謝她呢。


    晚上八點多吃過晚飯,劉廠長的愛人真就送了一包東西過來,一半是他們家孫女穿過的小虎頭鞋戴過的虎頭帽,小涼帽,還有不少花裏胡哨但質量確實不錯的小衣服,很多都是這個時代罕見的帶蕾絲花邊的小裙子,別說,還挺洋氣。


    “這奶瓶是別人送我們家的,孫女已經有了一個,這個還是新的就沒動過,你看這包裝紙都還掛著呢。”


    安然一看,還真是。


    包淑英受寵若驚,“這麽好的東西我們不能要,領導你們留著吧,留著以後生孫子用。”


    “害,男娃娃不喜歡這些女娃娃的東西,你們甭客氣。”她把一堆東西推過來,“隻是衣服是穿過好幾水的,得辛苦你們用開水燙一下,洗幹淨。”


    安然兩輩子都不是貪小便宜的人,送人衣服她上輩子沒少幹,無論是身邊下屬還是貧困山區兒童,她都給過捐獻過。被人當貧困對象優待,這還是第一次,她雖然心裏有點別扭,但隻能裝作很開心超興奮的樣子收下。


    不然不符合她現在的處境。


    “謝謝阿姨,不知道您怎麽稱呼?”


    “我叫樊麗萍,在市聯合工會,聽說你在你們廠工會,以後咱們接觸的機會多著呢,我就先走了啊。”


    樊麗萍背著大包來,空著手走了。安然卻對著一堆花裏胡哨的衣服左右為難,要還是不要?


    不要吧,這是人家一番心意,萬一以後遇上了說起,露出破綻也不好,畢竟她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掩護宋致遠,當他明麵上的“眼睛”。


    可是要吧,她又心裏別扭。


    老天爺喂,她安然女士可是九十年代資產千萬的大老板!她的寶貝閨女居然撿別人不要的舊衣服穿,她大老板的排麵呢?尊嚴呢?


    思來想去,鬥爭三分鍾,沒等她想好怎麽完美解決,包淑英已經挑了一件綠底配紅花的小裙子給貓蛋換上,“嘿,還真好看!”


    紅配綠一般都是大土大俗,可耐不住小貓蛋白糯糯啊,襯得衣服都更好看了,再在頭頂紮上倆衝天小揪揪,可不就是年畫娃娃下凡?


    喜歡得包淑英立即就抱出去溜達了。


    於是,整個大院的人都知道她們得了劉廠長家一堆好東西,羨慕嫉妒恨的都有,但大多數人還是能理解,這是組織上對她們的照顧,是看在宋副廠長麵子上的優待。


    安然也就隻能順坡下驢,接受唄。不過,那玻璃的小奶瓶是真不錯,她去了好幾次百貨商店都沒買到奶瓶,小貓蛋馬上九個月的孩子都是用碗泡奶粉,多心酸呐。


    玻璃奶瓶耐高溫,她把奶瓶奶嘴一起扔鍋裏,用開水“噗通噗通”煮了一個小時,冷卻後又用鹽水泡了一天,衝上奶粉一搖,剛遞過去小貓蛋就無師自通的抱著“滋滋滋”喝起來。


    以前一勺一勺的喂,壓根跟不上她喝的速度,總是把她饞得嗷嗷叫,時不時再灑一些,一碗奶能真正喝進肚子的隻有三分之二。現在好了呀,她可是不用人喂的,也不帶歇息的,一口氣就喝了大半瓶,好容易放開奶嘴,“媽媽媽媽。”


    安然哪還招架得住:“好好好,我閨女真棒!以後咱天天用奶瓶喝奶好不好?”


    “媽媽。”


    “乖,等你那廢物老爸回來,讓他給你買十個八個奶瓶。”


    “媽媽。”


    ***


    終於,安然把正在百貨商店買冰棍兒的鐵蛋給逮到了,在他正從兜裏往外掏錢的時候,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著說:“放學怎麽也不回家,燒了土豆麻辣雞就等你呢。”


    土豆麻辣雞那是啥?又軟又糯又香還全是肉的硬菜,隻有大日子才吃得上的硬菜,搬來這麽久還一次也沒吃過呢!麻辣鮮香能讓他邊流淚邊吃,這時候還吃啥冰棍兒?


    冰棍兒是麻辣味的嗎?不是那他走了,回家去。


    不過,家裏並沒有麻辣雞等著他,隻有小姨的一根屁股棍兒,專門打屁股用的。


    “說吧,哪來的錢?”安然讓老太太把小貓蛋抱出去,門一關,自個兒往板凳上一坐,在外頭當著他的小夥伴那是給他麵子,就是要打狗,也得先把狗騙回來,關門。


    鐵蛋撅著嘴,“反正不是偷的。”


    “我知道不是偷的,我相信你,但你得告訴我實話,讓我心裏舒服一下,好不好?”


    本來打算對抗到底的孩子,忽然就讓她軟化了,“那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


    嘿,還學會談條件了。安然揉了揉他軟軟的耳朵:“先說來聽聽,你的條件要是太苛刻我肯定不幹,你不僅不會得逞還會挨一頓揍。”


    “你能像對妹那樣對我嗎?”


    “當然,她犯錯了我一樣打,這根屁股棍兒上刻的可是你倆的名字。”


    “不是,是那樣。”


    “啥樣?”


    鐵蛋憋紅了臉,“就那樣那樣。”他兩根大拇指一碰,迅速的閃電式的分開,太羞人啦!


    安然噴笑,“你是說,讓我像親妹妹一樣親親你嗎?”說著,她就“吧唧”一口親他額頭上,“呸呸呸,一股汗臭味兒,晚上必須洗澡,聽見沒?”


    心滿意足的鐵蛋呀,還有啥是不答應的呢?這一刻,就是讓他叫她“媽媽”他也願意。


    原來,他這幾個月在小海燕可是掙到外快了。每天通過跟著牛蛋上山砍柴拾柴,抬回村裏挨家挨戶兜售,當然主要是針對用柴大戶——何隊長家。


    他們家豬養了三頭,為了多長點肉都是喂的煮熟的豬食,燒柴量很大,還真讓他倆“賺了”好幾毛錢。


    但金蛋媽找上他,讓他幫忙挖野菜,越新鮮越好、最好是帶著須根的野菜,每次挖個十斤八斤的給他一毛錢,初春的土又冷又硬,野菜根長得深的,他隻能徒手挖。難怪本來都快好差不多的皸裂傷,又給弄了深深的傷口,淡黃色分不清是血液還是膿液的東西從裂縫裏流出來,實在是恐怖。


    而就是孩子這麽帶著傷口,沒日沒夜挖回來的野菜,金蛋媽居然還要挑三揀四,須根不夠多的不給錢,葉子有折痕的不給錢,斤頭上在缺一點短一點,挖一天有時候還沒一毛錢。


    安然恨不得打他兩巴掌,小傻瓜,人把你當廉價勞動力壓榨呢,你卻連學也不上,就這麽傻愣愣的幹上了,還一副“我有工作我也能養活我姥姥了”的表情,又狂又飄。


    不過,也是他免費勞動力讓她想到了一個好辦法。禮拜天安然直接找到綜治辦,跟那群大老爺們借了廠裏唯一一輛吉普車。


    “安幹事你要去哪兒,咱們讓顧秘書回來送你吧。”這廠裏除了專職司機,就隻有宋致遠和顧慎言會開車。


    “小姨咱們不行就等等吧……”話未說完,鐵蛋的眼睛直接瞪掉地上了。


    “小子,你姨開過的車子比你走過的路還多。”沒有聘請專職司機之前,她都是自個兒開車的,從最開始的麵包車到捷達桑塔納,再到後來的大屁股吉普,皮卡,她摸過的方向盤也不少。


    當然,作為大院裏第一個會開車的婦女,鐵蛋一嗷嗷,所有人都來進行了一場別開生麵的圍觀。誰能想到這個漂亮的,潑辣的小安同誌她一腳蹬上駕駛位,鑰匙一擰,“轟轟轟”的車子就動起來了,還表演了個漂亮的漂移,男同誌們紛紛豎大拇指吹口哨。


    本來還打算幫忙的顧慎言,傻眼了。


    那個隻會偷偷躲著哭的,受了委屈也不敢說的美麗的女同誌,居然就這麽熟練的開走了廠裏唯一一台車!


    安然在傻愣愣的鐵蛋額頭上彈了一下,“傻了吧,等你滿十八歲,姨教你。”


    “真的嗎?”鐵蛋“呀”一聲蹦躂起來,“二華小華,你們聽見沒,我姨要教我開車呢!”


    眾人大笑,心說等你們先買得起車再說。誰不知道她們孤兒寡母的日子難過啊,沒看見穿衣服都撿著別人不要的穿嗎?


    安然可沒時間管他們這點酸溜溜的小心思,因為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一石二鳥的好辦法。


    第30章 三更合一


    安然一大家子回到小海燕, 很受一番歡迎,因為家裏能吃的已經全搬空,鴨蛋媽陳大娘和薑書記幾家人都熱情邀約她們去家裏吃飯, 安然順便了解了一下婦女生產小隊的情況:後開的三十畝山地全種上貝母, 已經長出扁扁的葉子, 就要開始追肥了。


    “安會計你瞧瞧,這些寶貝長得好吧?”陳大娘可是非常得意的問。


    “嗯, 是不錯,你們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咱們婦女生產小隊共同努力的結果。”


    “不過就是有個問題,隊上不給咱們肥料使, 眼看著貝母苗起來了, 你看能不能幫我們想想辦法?”生產隊那點肥料種正經莊稼都還不夠用呢, 要是再有何家人從中作梗,藥地別想用上一點。


    鴨蛋媽也說:“這貝母苗聽說可貴著呢, 要是種不好不知道得虧多少錢。”種子錢是先賒欠的, 等賣了藥材才能付清。


    安然想了想, 肥料不就是大糞嗎?大糞她有,而且還是人糞, 就缺挑大糞的人。


    “隊上有多少能出的勞力?”


    “沒多少了,都忙著泡水田,撒穀種, 沒幾天還得收小麥。”尤其是那三分之一的按照小安建議拔節才追肥的小麥, 麥穗沉甸甸的快把麥稈壓彎了,裏頭的麥粒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飽滿,而隔壁還用老方法追肥的三分之二, 因為今年天幹,居然還不如以往。


    老把式們捶胸頓足,隻恨自己當初太固執,要是早聽安會計的,小海燕今年哪裏還會餓肚子?


    “小安啊,你家貓蛋爸爸可真神,他說行的還真就行,你倒是快讓他來幫咱藥地看看,能不能也搞個增產的法子出來?”


    安然笑笑,“他去京市培訓了,得下個月才能回來。”但估計不可能,到時候那邊一定會想方設法留下“他”。


    “你們要勞力,我給你們找,還是免費的。”安然忽然想到個人來,他不是有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實在沒事幹隻能打女人嗎?既然如此,那就來挑大糞吧。


    張得勝在軋鋼車間隻是個普通工人,本身不識幾個字,之所以能在鋼廠工作,全憑他老爹當年在搶奪鋼廠保衛戰中立下點功勞,老爺子幹到退休,他來頂了工作,這才帶著老婆孩子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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