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了一個時辰,遠山夕陽已沉,小椿總算拍拍裙擺站起身,大約是也意識到這間雪屋的主人今日恐怕不會露麵,她把魚簍輕放在他門前,沿著山道沒事人一樣地走了。


    直到這刻,嬴舟才從牆後出來。


    他神情複雜地注視著前方那抹鮮亮的影子,等對方全然消失在視野裏,才意興闌珊地去撿身下的竹簍。


    裏頭的小黃魚顯然幹癟得沒了生氣。


    夜幕以眨眼之勢迅速圍住了北號山。


    嬴舟什麽也沒吃,仰首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他雙目無神地平視著房梁,心思遲疑不定。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


    他心道。


    暫且和小椿保持一些距離,等他真真切切放下了,大家便可以皆大歡喜了。


    否則自己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要怎麽麵對她。


    嬴舟翻了個身,苦惱地將軟枕抱在懷裏。


    若不先冷一冷自己,肯定……又會控製不住去喜歡她。


    可重久說的不錯。


    喜歡一棵樹,當真太累了……


    *


    雨水過後滿天放晴,出門就是明朗和煦的朝陽,小椿在早食攤要了一碗麵,剛端上桌,餘光便瞥到巡山隊伍中一個熟悉的身形。


    兩人的視線不經意相撞,很奇怪,各自的反應竟都先是禮節性地點頭一笑。


    小椿很快回神,抬起手去衝他打招呼。


    “嬴舟!”


    她不急著吃麵了,興衝衝跑去問他,“我昨天給你的魚你收到了嗎?”


    “嗯。”後者眉目清和地頷首,“謝謝……給我那麽多,你夠不夠?”


    “我和小姨烤著吃了許多,不用在意我。你呢,打算怎麽吃?”


    嬴舟:“我……大概醃吧。”


    放成那樣也沒法兒用別的吃法了。


    說完又補充一句,“做好了我送些給你。醃魚,你能接受嗎?”


    “能啊。”小椿眯著眼笑,“我什麽都能吃。”


    見她在笑,他也不禁跟著牽起唇角。


    和以往不同,小椿總覺得嬴舟這段時日好像瘦了,麵相憔悴不少,下巴生著清淺的胡渣。


    本還想多問兩句,巡山的首領卻已經在喚他。


    “回頭我再找你。”


    他匆匆道別,小跑著追上隊伍。


    一直行至山門,嬴舟仍是沒忍住,偷偷地轉頭來看了她兩眼。小椿猶在原地抬手揮了揮,揮到巡山的衛隊淡出了眼目,她才重新坐回攤子前,吃完那碗微有些泛坨的麵。


    過了立春,斷崖橋附近就沒什麽人光顧了。


    這地方一望便到頭,隻孤零零地生著個突兀的崖壁,既乏味又單調,實在毫無趣處。


    小椿坐在橋邊,兩腿穿過欄杆的縫隙懸在百丈高的山崖上,神情飄忽地打量著一群群涉雲而過的仙鶴,目光說專注也專注,說渙散也渙散,不知是在想什麽。


    冷不防地給人拍了一下肩,足足過了好一陣她才茫然地側過臉。


    “哎呀。”


    “那一位”康喬看著她麵頰上落下的兩道壓痕,抿嘴笑道,“怎麽這麽認真,是在入定嗎?”


    她抖出絹帕,照顧晚輩那般給小椿抹臉。


    康喬手勁大,她被捏得五官通紅,好容易能喘口氣,問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找你玩囉。”後者衣擺輕撩,不甚在意地挨著她坐下,“你最近是怎麽了?瞧著總是沒精打采的樣子。”


    “有嗎?”


    小椿自言自語地摸起麵皮。


    “有啊,看看你那眉眼,都不及從前靈動了。”康喬朝後一仰,手肘支撐著半躺在地,“再不久可就要回去當木頭樁子,你不趁春日苦短好好玩樂,跑到這破地方修什麽佛?”


    她聽得此話,略覺頹喪地將兩條胳膊耷拉在欄杆上,“我也想好好玩樂啊……但是一個人,也不知道該去哪兒。”


    對方理所應當:“嬴舟呢?叫他陪你呀。”


    “他很忙的。”小椿哀怨裏又帶著點認真,認真地在替嬴舟解釋,“每天都有許多事要做,我不好老麻煩他。”


    “他忙?”康喬嗤笑,“他哪有事情忙,自己硬攬一堆活兒上身,盡是瞎忙。”


    “你若是去找他,他鐵定什麽也不做了,刀山火海也要陪著你。”


    小椿將信將疑地睨著她,最後認定她是在逗自己玩,趴著欄杆笑道:“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


    “你不知道麽?”這位瘋瘋癲癲的小姨輕描淡寫地拿食指在下頜處淺淺地一撩,“嬴舟他喜歡你啊。”


    “是想成親的那種喜歡。”


    第65章 嬴舟(十一)   你被哪隻愣頭青咬鼻尖了……


    她腦子裏像怦然開了一朵花, 反複將這幾個字來回咀嚼,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同她確認道:“成親的那種喜歡……就是指的,會一起生一起死, 同吃同住,養育後嗣的那種?”


    康喬捧著臉朝小椿笑, “你這個說法還挺有人情味兒。”


    “……馬馬虎虎,算是吧。”


    小椿自己惶然地琢磨了許久, 仍舊覺得離譜:“可怎麽會呢!我沒有覺得嬴舟……”她皺起眉百思不解,“不像啊。”


    “當然了。”她小姨懶散地屈起一條腿,“你是樹妖, 本身覺察不到也挺正常。”


    小椿:“怎麽說?”


    “因為草木無情。”後者拈起胸前的秀發把玩, “這一點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麽?”


    她聞言愣了愣, 帶著點後知後覺的詫異, 再聯想起這段時日嬴舟的舉動, 心頭擲地有聲地“咯噔”一下。


    瞬間仿若明白了一些什麽。


    她的思緒雖依然彷徨,卻又在這彷徨裏多出幾許雲銷雨霽的味道來。


    “但嬴舟與你不一樣。”


    康喬視線未曾瞧她,隻落在山下繚繞纏綿的雲霧上, “他體內既有狼族的血脈, 也有犬族的筋骨。你知道的吧,他們犬常年同人生活在一處。


    “作為家養的獸類,人族的世界可以有無限廣闊, 而犬類的生命中卻隻裝得下一個人。”


    “嬴舟也是如此。”


    小椿就聽到她一字一句道,“在他這一生裏, 表象萬物皆可為過客,唯有你是獨一無二的。”


    少女漆黑清澈的眼眸微微睜大。


    “這便是犬類的天性。”


    康喬說著別有深意地衝她一笑,“是不是吃虧極了?”


    樹精生而孤獨,一座山頭能出一隻都算罕見, 更不奢望有什麽前輩長輩教導引路。大家都活不過千歲,能夠壽終正寢的本族妖怪從盤古開天地至今還沒出現過。


    因此,小椿從前隻是知曉自己感情淡漠,缺乏濃烈,殊不知……原來她是沒有體會愛慕的本能的。


    那樣的喜歡。


    究竟是怎樣的喜歡呢?


    她走在灰狼族崎嶇彎折的山道間,餘光瞥著從身側手挽手而過的一對青年男女,眼睛就定在他們肌膚相親之處,企圖從中感悟出一二。


    摟摟抱抱,勾肩搭背就是矢誌不渝嗎?


    凡人謳歌風花雪月,謳歌天地人間。


    詩詞歌賦能寫盡悲歡離合。


    他們唱“曾經滄海難為水”,唱“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唱“山無陵,江水為竭”。


    所有的詞句都好似浮在表麵,明明一個“情”字也沒有,卻偏說這寫的是兩情相悅。


    真的有情麽,情在哪裏?


    她怎麽也不明白。


    自那當下,小椿便開始從頭到尾地想,一件事一件事,挨著複盤。


    她在想嬴舟。


    想他在斷崖橋上毫無征兆地發火,想他態度強硬地堅持要拿到望海潮的泉水,想他遊湖時沒由來問出的那些話……


    她把這些過往同自己曾經理解的談情說愛結合起來,對比著反複琢磨。


    源自於凡人最複雜的情感糾纏住了神經,這片大地上的萬妖曆經數萬數十萬年月才勉強摸到的邊緣,此刻過分倉促地席卷上了她的心脈,讓她一時變得無比茫然與錯愕。


    輕快的春風自背麵吹來,將一把青絲煙花般灑向四麵。


    小椿忽然艱難地喃喃自語。


    “那到底……是什麽樣的喜歡。”


    她無法從自身得到答案,隻能向無垠的蒼穹求助著問道:“我真的不明白!”


    她苦惱地朝空發愁:“為什麽就我明白不了啊!……”


    然而連綿的群山在起伏不定的雲霧中沉默著,沒人回應她這份質問的聲音。


    *


    近來的天象似乎隱有異動,大祭司觀星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嬴舟索性在他那兒用過了晚飯和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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