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不看了不看了。”他一迭聲認錯,“小人遠赴滇池修煉, 已多年未回過故鄉,乍然遇見那位大仙姑娘,頓生懷念,所以,所以就忍不住想……”


    鬆鼠癟著嘴,怯懦說,“想親近親近。”


    小椿聞得這番來龍去脈,理解地頷了頷首,“原來是這樣……”


    同情道:“有點可憐。”


    嬴舟替自己鳴不平:“他哪裏可憐了!”


    分明是可惡可恥可恨可憎,非殺不可,就該死。


    小椿聽出他氣在頭上,連忙安撫:“是是是,不可憐,不可憐。”


    重久與溫蕙抱著胳膊站在邊上瞧熱鬧,他難得讚同嬴舟一回,拿小指挖了挖耳朵,著實嫌煩,“真是沒見過這麽吵的耗子精——行了,趕緊點火把他送走吧,是時候回去睡覺了。”


    眼睜睜看烈火再度騰起,灰鬆鼠雙目瞪得溜圓,周身的毛全數炸開,連頭發絲也跟著寫滿驚恐。


    正所謂人在險境,潛力無窮,當嬴舟行將點上引線的刹那,他閉目嚷道:


    “別,別!等等——”


    “我知道諸位前輩在城中尋找與人族結合的妖,小人這裏有線索!我有線索!”


    燃燒著的火靜止在線頭半寸之外。


    好一會兒沒等到動靜的岩鬆鼠誠惶誠恐地掀起一線眼皮。


    目之所及是重久居高臨下,眸帶威脅的眼神,他身材甚是魁梧,巨山般矗立在跟前,無形中透出壓抑的氣勢。


    如此場麵,一時竟不知哪邊才是壞人。


    二表哥一臉匪氣地開口:“帶路。”


    *


    亥初三刻,按理應是到了就寢的時間,然而重久還是執意要登門打擾。


    從行裹角街茶坊的斜對麵,民巷內種滿旺盛的榆林,岩鬆鼠在背後兩重威壓的逼迫下,忍辱負重地敲上了其中一間宅院的門。


    那屋裏果然亮起燈,很快,嬌柔酥媚的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地飄過來。


    “來了——誰呀?”


    小椿與溫蕙各自從兩隻狼妖的身後好奇地探出頭。


    樸質的木門甫一拉開,融盡了凡間世俗氣的微薄之光便淺淺地投在檻外。


    這是個容貌精致的美婦人,墨色輕澤,烏發鬆挽,眉目裏有成熟女人的風韻又不失溫婉。


    肩頭搭著件小鬥篷,舉手投足的姿態慵懶爾雅,卓越動人。


    她一眼見到來者,先是喚了聲“饅頭”,而後目光落到旁邊氣勢洶洶的不速之客上,欣喜的神色顯然一收,“你們……”


    小椿偷偷扯了扯嬴舟的衣袖,他於是很順從地放低了身形,將耳朵湊過去。


    小椿:“你小姨?”


    長得還挺漂亮呢,不愧是狼族正統血脈。


    他也想知道。


    嬴舟搖搖頭,轉而去瞅重久。


    二表哥麵色凝重,斜飛入鬢的劍眉深蹙成褶,深邃的狼眼近乎冷峭地注視著的對方的五官。


    然後,失望地吐出一口氣來。


    婦人挨到那隻耗子耳邊,諱莫如深地問:“這幾位是誰呀?”


    得,看樣子沒找對。


    方方正正的一進院落收拾得整齊幹淨,房間雖不少,住的卻隻他二人。


    盡管撲了一場空,這兩口子倒十分熱情,重久原想幾句話就告辭離開,硬是給招呼進來小坐片刻。


    男人張羅著煮水烹茶,女人又去廚房炒了些花生米,來給他們過過嘴癮。


    “今年剛置辦的明前龍井,味道清,適合你們姑娘喝。”那丈夫一身讀書人打扮,麻利地給眾人倒茶,“來,都嚐嚐,都嚐嚐——”


    他倆不似別的妖,言語疏離客套,反而出奇的和善殷勤。


    “唉呀,除了饅頭,我們搬來開封後,諸位還是第二個上門與我夫婦倆搭話的精怪呢。”


    小椿啜了口茶,放下杯子,“我能冒昧地問一問,尊夫人是什麽妖嗎?”


    “啊?我媳婦兒不是妖啊。”男子大咧咧地撓頭笑,“我才是。”


    “不瞞你們說,我是隻山雞。”


    嬴舟:“……”


    重久與他同時森冷地側頭盯著一旁喝水的鬆鼠精。


    後者險些給嗆得英年早亡,迷茫地探著兩位大佬的口風:“大、大王們,小人有哪裏不是嗎?”


    說完便重重挨了一記腦袋瓜。


    重久:“蠢貨,我要尋的是女妖和男人,不是男妖和女人!”


    “啊,這……”


    岩鬆鼠捂著頭,此刻才想起來自己根本就忘記了細問,趕緊求生欲極強地瘋狂鞠躬。


    “請、請再給我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邊挨打的和胖揍的吵得正熱鬧。


    大山雞好像渾不在乎他們的來意,還挺赧然地抓著耳根,不住地招呼眾人吃茶點,頗為好脾氣的模樣。


    小椿靜靜地端詳著他與自己夫人相處的言談舉止,無端冒出前些日在勾欄瓦肆聽的誌怪評書,多有幾分疑惑:“山雞公子……”


    大山雞溫和地糾結道:“你叫我阿藍便好。”


    她從諫如流:“阿藍公子你一個妖怪與人族成親,是不是也經曆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故事啊?”


    溫蕙立時興奮地插話:“比方說她發現你的真身後嚇暈過去,繼而輾轉糾葛,舍棄不下;再比方說遇到棒打鴛鴦不識相的道士,曆經千難萬險終究修成正果……”


    聽得一半,他就笑起來,嗓音爽朗清澈,甚是開懷。


    “沒有沒有,哪兒有這般離奇,全是說書先生瞎編的。”


    溫蕙愣道:“編的?”


    大山雞舉箸吃了一粒鹽炒花生,“隻為了哄你們這些小姑娘去吃茶吃果子,當然是怎麽精彩怎麽講咯。”


    “啊……”她不禁有些失落,“那你們是怎麽認識,怎麽在一起的呢?”


    “比你想象中還要簡單。”阿藍跟著她托起腮,“我媳婦兒某日從山林路過,我在石頭上曬太陽,因見她好看,就追著到了人族的城裏,在之後大家一來二去混熟了,互相看對了眼,沒什麽波折便成了親。”


    “……”


    真是比老太太的裹腳布都無聊!


    小椿卻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阿藍和夫人很恩愛吧?我見她還特地給你準備了炒米。”


    “嗯,恩愛是恩愛……”


    他聞言,用竹筷撥了撥碗裏的米粒,眼底分明帶笑,可又多了些許令人看不懂的情緒。


    “相識五載,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甚至連拌嘴都極少的。唉,但近來,總感覺有點力不從心。”


    小椿不解:“為什麽力不從心?”


    “啊。”他回過神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連忙找補,“與我媳婦兒無關,是我的問題。”


    女人尚在灶間忙碌。


    山雞看了一眼,這才輕輕地悵而感慨:“就,我夫人吧,喜歡下廚,廚藝也高超。以往倒是不覺得怎麽……如今每回瞧她做白斬雞、鹽酥鴨、醬汁鹵鵝之類的菜肴,我心裏總膈應得慌。”


    嬴舟:“……”


    重久終於揍夠了鬆鼠,把人一丟,皺眉道:“看你得人身也有些年頭了,還受不了這個?”


    他自認慚愧,“我們食草類的精怪不大愛吃肉,著實刻在了骨子裏,不好改的。”


    “唉,怎麽說呢。”


    “我是從飛禽修成的妖,可在做妖之前,畢竟是隻山雞。也曾被猛獸追殺,被人族圍捕過,他們將豬馬牛羊當做美食,烹養宰殺是在尋常不過的事,但我瞧了……卻心生堵意,著實……不大舒服。”


    言罷,又趕緊遮住嘴悄聲提醒小椿幾人,“我就偷偷的與你們講,千萬不能告訴我媳婦兒。”


    溫蕙努努嘴,還是小孩子心性,嫉惡如仇地評價道:“陳世美。”


    “不是不是,我可沒有要拋下我媳婦兒的意思……再說陳世美不是這個意思吧!”


    阿藍拿茶勺給眾人一一添上水,人倒很實誠。


    “唉,待在人族那麽久,如今愈發認為,還是與妖相處更自在。到底兩族殊途,曾經總聽老一輩人講‘人妖有別’,隻當是說有違天道,現在自己身處其間,方才明白個中滋味。”


    山雞語氣複雜地一笑,“他們不是有句話嗎?叫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約我就是這樣的人吧。”


    *


    從山雞夫婦家回溫府的路上,小椿一直在反複琢磨著阿藍最後的那幾句話。


    子時將至,連夜市也蕭索冷清了不少,該到休息的時候了。


    折騰了一宿,腹中空空,晚上隱約沒怎麽吃飽,她又偷溜進廚房裏熱了點冷飯菜當宵夜,等填夠了肚子,這才慢吞吞地往自己房間去。


    三更天的梆子堪堪敲響。


    剛踏進院裏,一抬眼,小椿就看見嬴舟孤零零地坐在她房門前的石階上。


    那頭頂先是一盞搖曳的紗絹燈,而後才是通明皎潔的一彎上弦月,清輝和燈火彼此重疊交錯的鋪在他發絲間,讓他整個人瞧著比平時柔軟了許多。


    乍然望見她出現,嬴舟幾乎立時就站起了身,朝此處小跑了兩步,既期待又含著幾分畏怯地開口道:“你回來了。”


    “是啊,嬴舟你怎麽在這兒?”小椿滿目霽月風光,眨著眼睛問他,“找我有事嗎?”


    “呃……”


    他大概自己也有些不知如何啟齒,正好垂眸時瞥到手裏的東西,便連忙遞過去,“剛去甜水巷買的,桃花酥……”


    言罷窺著小椿的表情,嗓音低而猶豫,“……給你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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