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無端凝重,麵沉如水地轉頭出了門,叫住跑堂的夥計。


    “我房裏的那盆……樹呢?”


    小少年被問得懵然,“樹?”


    隨即恍悟,“哦——您說那個小樹苗是吧?”


    他一拍大腿“嗐”道,“給咱們店裏的王叔盤去後院曬太陽去了,他吩咐我等您回來知會您一聲。”


    說完又怕他責備,趕緊不著痕跡的找補,“公子您別見怪,白石河鎮上大家都養花草,王叔這人較真得很,見您的白櫟長勢不好,忍不住就要上手給調理調理。您若是介意,我代他給您賠個不是……”


    聞說花木尚在,嬴舟便鬆了口氣,倒也沒計較別的,匆匆支開他,自己則往後院尋去。


    四合院的中心方方正正,擺了幾張桌椅供客人品茶閑談,日照的確充足,他剛過穿堂,抬頭就看見了小椿的花盆。


    她正安靜如木雞地沉澱在暖陽之中,微風拂過,有枝葉輕搖輕擺。旁邊還蹲了個八九歲的孩童,目光專注地盯著盆裏打量。


    早間的大爺見他上前,特地熱情地解釋道:“白櫟樹喜陽,春秋正是生長的時節,就得多出來曬曬太陽。”


    “您就算是暫時養在盆裏,這土啊也忒貧瘠了,方才我添了些肥進去,每日午後再多給樹照照日光,過個兩三天葉子就精神……”


    話沒說完,嬴舟便將花盆一撈,抄在懷中,“行了,我的花以後不要隨便亂碰。”


    “誒——”


    老大爺伸出手,正欲再補充兩句,這少年已然錯身上了樓,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他隻好放下胳膊,撅著老嘴嘀咕,“都說了是樹苗,還花呢……花木都不分。”


    小椿窩在木盆內,一直盡職盡責地一聲不吭。


    嬴舟帶她回了房,掩上屋門,剛把盆放在桌上,說不清為什麽,他莫名感覺到這棵苗有了生動的情緒變化。


    對方纖細的樹幹隨之彎下了腰,那兩顆頭的葉子衝著他的方向,緊接著便是“吸溜”一陣響。


    很奇怪。


    這玩意兒明明沒有臉,可嬴舟就是無端覺得,麵朝自己的那片樹葉掛滿了“眼淚汪汪”。


    “嬴舟……”


    小椿委屈極了,她扒拉自己的枝條,又嫌棄又傷心,“嗚嗚嗚,他給我澆了羊糞。”


    嬴舟:“……”


    那棵苗滄桑而頹喪地沐浴在陽光裏,生無可戀道:“我髒了。”


    平生最大的侮辱莫過於此,隻怕得用一輩子來治愈。


    她的根莖喝了糞水……再也不能嘲諷那些做得像糞便的包子了,她不配。


    “咳。”


    雖說此情此景不太禮貌,但嬴舟確實有幾分想笑。


    “草木施了肥能生得更茁壯,不好嗎?”


    “當然不好了!”小椿憤慨的揮舞雙臂,“我是樹精啊,又不是真的樹,為了修煉都是喝清水清露的,就像你們食肉的走獸成精之後也不吃生食一樣。”


    說完便抬起兩片葉子捂住臉,現在她的這片土壤不幹淨了,而自己腳下的根還在無意識的,試圖吸食其中的養分。


    這是何等的可恥。


    叛徒!


    ……


    嬴舟又開始了他拎水桶打水的人生,來來回回跑了兩三趟。


    小椿和她的盆兒一並泡在桶裏,邊哭邊稀釋土中的那些肥料,能看得出她是真惡心,甚至自己動起手,用茶碗舀了兜頭往腦袋上澆下去。


    嬴舟支著下巴在旁觀察片刻,發現有晶瑩的水珠不時從葉片內冒出——並非是擦洗沾上的那些。


    ……原來樹葉也會哭啊。


    “你不知道,他一把揪著我的頭,徑直就從土裏□□了。”小椿一抹眼淚,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我都沒來得及呼救。”


    “人族那麽喜歡主動給人幫忙的嗎?這個種族也太勤勞了吧。”


    言罷,低頭嗅了嗅自己的枝葉,當即痛苦得狠狠皺緊眉。


    在山中天生地長,未開靈智前,她也僅是靠腐爛在根下的枯葉果實改善飲食,不得不說,人實在是個神奇的族群。


    小椿從前隻知道他們會巧妙地利用萬事萬物,沒想到連此等汙穢也不放過,還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夜香”,兩者之間未免差得太遠了。


    她輕歎。


    眼下吸了一幹濁氣進去,也不曉得要吐納幾個夜晚才能完全淨化。


    嬴舟就坐在花盆旁邊,搭著兩條胳膊,一言不發地聽著她喋喋控訴。


    “好像怎麽洗都有股味兒……如果可以換土就好了,可這些都是從白於山帶來的,離我的本體近,倒還能蹭點裏頭的靈力。”


    “噫——”


    後者嘖嘖皺起五官,“為什麽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地掏出這種東西……”


    她滿腔的叨叨還未說完,手裏的枝葉忽被人當空接了過去。那動作很輕柔,依稀能從指腹間感覺到滾燙血液流出來的熱度。


    小椿驀地一愣,朝頭頂落下的陰影揚起腦袋。


    嬴舟正拿著一塊巾布,垂首細細地替她擦葉子,鬢邊淩亂的小碎發意外地像是一雙耳朵,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耷拉下去。


    “是我的過錯。”


    他澆上一瓢清水,嗓音不輕,但略微沉鬱,仿佛悄悄話一樣,“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裏。”


    小椿任由他用浸濕的絹帕洗刷自己的枝幹,目光一眨不眨,好長一段時間裏,靜止得像棵沉眠了的樹苗。


    “下回出門,我盡量帶上你。隻不過抱一盆草四處閑逛似乎有點惹眼。”


    “不知有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比如另換個小盆兒?嗯,要麽用黑布罩一罩,可以裝作鳥籠……小椿?”


    嬴舟發現她沒聲響,不解地喚了聲。


    戳在土裏的樹枝終於有了動靜,帶著幾分感慨地托起臉頰,語氣輕倩而美好,“嬴舟,其實你平時就該多說說話的。”


    “你聲音很好聽。”


    他擰巾布的手幾乎是當場一頓。


    微尖的耳朵瞬間扇了扇。


    目光好似無處著落般閃爍片刻,才接著把擰水的動作完成,嗓音低低的:“有嗎?”


    “有啊。”小椿支起身,“在我見過的人之中,你的最好聽了。”


    嬴舟不以為意地嗤笑,給她擦臉,“你這輩子才見過幾個人?”


    “見得不多,可是也聽了不少。”她據理力爭,“滿大街那麽多人,一路行來,還是數你的嗓音最漂亮。”


    “聲音也能用漂亮?”他對此深感懷疑,又忍不住問,“哪裏漂亮了?”


    “就……”小椿抱懷認真思忖,“比旁人的幹淨溫和,以及……音色會有那種,不太明顯的回響,像古琴。”


    少年拎起水桶若無其事地往門外走,“那是犬類的特點,大家都這樣。”


    “怎麽會,就算是特性,你的聲音也是你的聲音啊。”她在背後鍥而不舍,“嬴舟,再多說兩句嘛。”


    他頭也沒回,“出去了。”


    屋門“哐當”掩上。


    嬴舟靠在門外,先是舉目去看客棧陳舊斑駁的屋頂房梁,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握拳在手,欲蓋彌彰地遮住唇角。


    木製的樓梯狹窄陡峭,他難得有耐性一步一步地走。


    其實捫心自問,前些時日,他真的有過念頭想送這隻樹精回白於山。


    嬴舟自小獨來獨往,習慣了一個人闖蕩,小椿的聒噪與麻煩,使他幾度打算放棄。


    不過如今想想。


    自己好像還能再堅持堅持……


    *


    白石河鎮的秋天也有各色繁盛的花草賣。


    午後趁著陽光不太灼烈,嬴舟當真帶著小椿上街了,算是滿足一回她長見識的心願。


    此處的花市品類豐富,最不缺的就是盆。


    畢竟木頭削的粗製濫造,既是進了城,自然挑個做工更精細的為好,也方便他們趕遠路。


    小椿聽完大為感動,隔著一片葉子淚水迷蒙。


    “你居然要給我買個新盆兒……”


    她捂住雙眼,“我實在太高興了!”


    嬴舟:“……你小點聲。”


    換盆兒於她而言就等同於換個新家,從家徒四壁的破木屋搬到富麗堂皇的大磚房,誰能不欣喜若狂?


    故而挑選得也是慎之又慎。


    嬴舟進鋪子前對她說:“看中了哪個就用手指給我。”


    小椿作為一個俗人,不可避免地喜歡花裏胡哨的玩意,越是色彩鮮豔越是愛不釋手。


    沿途指的不是大紅大綠,就是大藍大紫,喜慶得幾乎可以就地出嫁。


    嬴舟眼角直跳,選擇性地無視了她拚命伸出的枝葉,全當沒看見。


    簡直是在欺負啞巴!


    “這是人家置辦喜宴用的。”他壓低嗓音,“你想讓人一路盯著走嗎?”


    樹苗聞言在盆裏落寞了一陣,很快又眼前一亮,揪著他衣衫指向別處。


    ……好一尊漢白玉的石雕古董。


    嬴舟:“你覺得我抱著這東西還跑得動麽?”


    感情不是你在出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有喬木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賞飯罰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賞飯罰餓並收藏山有喬木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