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站在雪中,毫發未傷,卻忽然有些喘不上氣。


    “殿下,殿下你在哪裏?”


    又喚了幾聲,她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輕吸氣,喊他:“公良瑾……”


    “公良瑾……”


    “公……”


    一隻大手從身後覆上她的肩。


    顏喬喬疾疾回頭,睜大的眼眸中,映出男人清俊絕豔的麵龐。


    “公良瑾!”她的嗓音猶帶一絲絲顫意。


    “我在。”


    她唇有些顫,聲線不穩:“你嚇到我了……殿,公、公良瑾。不要再這樣……”


    他凝視她,抬手拉攏她的雪白罩帽,語氣溫和平靜:“有句話,公良瑾要對顏喬喬再說一遍,記好了——在我麵前,任你驕縱。”


    顏喬喬怔怔看著他。


    片刻之後,她緩緩轉了下眼珠,喚他:“公良瑾?”


    他微笑鼓勵:“嗯。”


    “公良瑾!”她膽子更大了些。


    “嗯,我在。”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現。


    “公良瑾!”她揚起了笑臉。


    見他滿麵縱容,她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出自己的終極訴求:“公良瑾!我不許你去給半獸人當贅婿!”


    公良瑾:“……,……,……。”


    罷了,自己喜歡的,認命。


    第105章 神隕之所


    顏喬喬被一隻大手摁住腦袋。


    公良瑾身軀前傾,勾腰平視她,黑眸與唇角化開了笑意。


    “好。”語氣輕而認真。


    顏喬喬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俊美麵龐,心口一絲一絲泛起暖意。


    這些日子,他用“趙玉堇”的身份養肥了她的膽子,讓她習慣在他麵前沒大沒小。如今喊出他的名字,就像突破了某種桎梏,她忽然有種錯覺,他與她,當真是青梅竹馬的小書生和小女俠。


    他總是在樓台為她撫琴,數年如一日,她一抬頭便能看見。


    那麽安穩。


    顏喬喬眼眶隱隱發熱。


    “那,”她得寸進尺道,“我今後可以騎到你頭上嗎?”


    公良瑾微笑:“……分情況。”


    顏喬喬:“?”


    他低笑起來,抬手勾住她的肩臂,帶她走向側麵的小雪坡。


    兩隊通身雪白的侍衛像遊魚一般,悄然滑過二人左右,迎往黑色堡壘方向。


    遠處,傳來滾雷般的悶震聲。


    大地顫動,隻見黑色堡壘下方緩緩開啟一道巨大的石門,門下馳出一隊獸騎,朝著事故現場奔來。


    獸騎速度極快,帶起兩丈餘高的雪屑揚塵。


    顏喬喬側眸瞄了公良瑾一眼,見他仍是若無其事的模樣,甚至還有閑情抬起手,為她扯了扯雪絨罩帽,擋住雪原上的風。


    她抬眸望向這隊迅速逼近的敵騎。


    目光微微一凝。


    神嘯半獸人身高將近一丈,他們騎乘的混血獸馬堪比巨象,從近處看,活像一座座移動的、散發出獸類腥膻味道的小山包。


    戰鬥開始了。


    隻見通身雪白的侍衛自左右兩旁一掠而出,劍刃在雪光下泛著寒冽的清芒,向半獸人砍殺過去。


    有了對照物,這些半獸人更顯得體型龐大。侍衛掠到近前,身軀竟還不及半獸人拎在手中的狼牙棒粗壯。


    顏喬喬發現了一個黃冊子中描述過的現象——半獸人,個個都是雪下盲。在雪地裏,他們幾乎看不見任何白色的東西,必須帶上沒有半獸血脈的“奴”來指路。


    通身雪白的侍衛已殺到麵前,半獸人那一雙雙厚皮包裹的棕綠眼珠仍在直勾勾盯著前方。


    直到隊伍中有幾個麵孔奇異、身材普通的人發出驚叫示警,這一隊半獸士兵才後知後覺揚起手中巨棒,向著身側揮擺。


    已是遲了一步。


    隻聞一聲聲兵刃切過硬皮革的怪音響起,足有兩指厚的硬質頸皮與深藏的血脈被割開,微微泛金的半獸血灑向滿地白雪。


    侍衛身上難免沾染。


    沾上血,身形便暴露在半獸人的眼皮底下。


    半獸人手中的狼牙棒舞出了山傾般的呼嘯聲,瘋狂圍殺那幾個白衣染血的侍衛。


    鑾柱般的巨棒帶上殘影,罡風陣陣,這樣的力量,砸到身上必是骨骼盡碎!


    遠望著都覺得心驚膽戰。


    顏喬喬緊緊揪起一口氣,不敢呼吸。


    她看那幾個身上染血的侍衛以身作餌,誘著半獸人遊走,以便戰友繞後擊殺。誘餌險象環生,稍不留神被半獸人的巨棒擊中,身軀就如被拍碎的黃瓜一般。


    顏喬喬心頭顫抖,看著雪地裏綻開一朵又一朵血花。


    大大小小,有金有紅。


    一場小規模的戰鬥,便已慘烈至此。她忽然無法想象神嘯入侵中原時,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間煉獄。


    ‘一定不能讓那件事情發生……’她暗暗攥緊了手指。


    山巒般的身軀一座接一座倒下。


    終於,戰鬥結束了。


    在黑石堡壘派出第二隊獸騎之前,大夏一行押上唯一一名活著的俘虜,退入白茫茫的雪原。


    受傷和戰死的侍衛並沒有被拋棄。


    他們被安置在白色擋板上,裹上不滲血的白皮氈,拖在冰原馬身後。


    顏喬喬與公良瑾共騎一匹馬,他坐在她身後,左臂環過她,握著韁繩。


    那名俘虜被押在隊伍後麵,顏喬喬時不時好奇地回眸去看——他不是半獸人,體形與大夏人差不多,臉上烙著黑色的紋路,幾乎看不出原本樣貌。


    這是一名由黑血半獸人誕下、卻未能繼承到半獸血脈的人,地位低下,在神嘯被稱為黑血奴。


    他似乎並不害怕,眼神十分麻木,讓走便走,讓停便停,一副習慣了生死不由自己,全然聽天由命的模樣。


    行至傍晚,公良瑾下馬,令人將俘虜押到麵前。


    他緩聲說道:“神嘯等階分明,金血獸人為主,黑血獸人為仆,金血奴再次,黑血奴身處最底層,任人輕賤,朝不保夕。每一個半獸人都可以隨便傷你們性命,也可以把你們扔給妖獸食用,隻圖取樂。”


    一名精通神嘯語言的侍衛上前,模仿公良瑾的語氣,將他的話一字不錯地轉述給黑血奴聽。


    黑血奴緩緩轉了下眼珠,並無什麽表示。


    公良瑾傾身,語氣意味不明:“而那些金血奴,同樣是沒有半獸血脈的奴人,卻總是支使黑血奴去做最髒最累的事情——那些本該由金血奴自己來做的事情。”


    黑血奴麻木的眼睛裏終於浮起了一絲清晰的情緒,那是一種混合了鄙夷、嫉妒與輕視的恨意。


    他像獸一般呲了呲上唇,喉嚨不停地抖動。


    顏喬喬好奇地豎尖了耳朵。


    此刻她已知道,公良瑾是故意暴露在黑石堡壘的目光下,引出這一隊獸騎,目的便是抓到麵前的俘虜。一個屬於神嘯國弱勢陣營中的俘虜。


    公良瑾繼續緩聲說道:“黑血獸王拋棄了你們,幫著金血,將你們踩在腳下——你就認命吧。”


    沉默一路的黑血奴忽然綻出滿口略尖的牙,發出一聲激烈的怒吼:“法!”


    站在旁邊的譯官很認真地模仿他的語氣,大聲道:“胡說!”然後趕緊躬身解釋,“是他說的,殿下。”


    顏喬喬在那兩本黃冊子上了解過神嘯國的野史。數千年以前,黑血獸人並不是金血獸人的仆從,兩種獸人地位平等。後來,黑血獸王愛上了金血獸王,甘願以他為尊,自覺奉上一切,包括自己的尊嚴和族人的地位,形成了當今格局。


    如今神嘯國祖地供奉的便是金血獸王,她和公良瑾此行目的——獸王令,正是源自金血獸王的“神諭”。


    可神,究竟是什麽呢?


    顏喬喬微微眯起了雙眼。飛升的聖人已不再庇護大夏,而西梁、南越、神嘯的“神”,卻降下神諭,要滅公良一族……她心中隱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與恐懼,直覺告訴她,此行或許會有所收獲。


    麵前,黑血奴情緒變得激動,揮舞著雙手,唾沫橫飛地說出一大段神嘯語。


    片刻之後,譯官略帶些磕絆地翻譯道:“金血奴,他們是一群軟骨頭的、自以為了不起的賤種。他們算什麽東西,如果不是獸王大人被暗算沉睡的話,金血奴跪下舔我腳趾都不配!獸王大人早晚有一天會歸來,他將帶我們成為這塊大地的主人,在大人的帶領下,我們將打敗一切敵人,殺光每一個金血奴!”


    顏喬喬發現,這名黑血奴的恨意,似乎隻針對同樣處於底層的金血奴。


    公良瑾神色淡漠:“你身上有稀薄的黑血,我可助你增強血脈之力,感應黑血獸王所在。隻怕你自欺欺人,不敢。”


    譯官轉動著眼珠,用了八句神嘯語來艱難解釋“自欺欺人”的意思。


    黑血奴頓時瞪圓了眼睛:“誰不敢!”


    “要清醒承受劇痛,你受不了,必定後悔。”公良瑾說。


    “絕不可能!來!”


    “好。”公良瑾抬手,掌心湧起純白的仁君道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仁君道意直灌黑血奴頂心,隻一霎,他臉上的黑血紋便像是充了血一般,鼓起蚯蚓般的筋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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