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崢養傷那個月,顏喬喬與他的關係倒是和緩了許多。她給他端藥遞水,扶他到院子裏曬太陽,他給她說些戰場上的趣事,一日一日過得平淡安寧。


    他下了死命令,禁止任何人打擾。於是那一個月裏,她一次也沒聽到多餘的雜音,兩個人相處,就像老朋友一樣。


    她曾想,那件事不如就算了,反正她也沒指望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沒必要再鬧得不愉快。


    然後韓崢傷愈,神嘯入侵。


    顏喬喬焦急不已,終日勸他出兵。他一臉苦笑,說他這個世子做不了那麽大的主。


    顏喬喬倒也能理解,畢竟韓致剛把韓崢打成那樣,他在家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那當口,韓致忽然稱病,甩手丟出王位——沉重的金帽子便這麽扣在了韓崢頭上。


    顏喬喬十分驚喜,請韓崢速速出兵,不料韓崢卻一味敷衍應付,推脫說大權仍在韓致手中,他什麽也做不了。顏喬喬念叨得多了,他就滿臉煩躁,徑直摔門而去。


    再後來,稱病的韓致徹底一病不起,中風,完全失去自理能力。


    韓崢從此獨掌大權。當然,他仍然不肯出兵中原,而是與大西州境內的漠北軍拉扯拖延。


    這段日子來來回回的推拉、百般借口的敷衍,令顏喬喬徹底心灰意冷,看透了韓崢的虛偽。


    正因為如此,當他凱旋時,她徹底爆發,與他撕破臉麵。


    也遭遇了第一次虐待。


    顏喬喬忽地打了個寒顫。


    思緒到此,戛然而止。


    她定了定神,穩住氣息,簡單地向公良瑾陳述了韓致退位、發病的事情。


    聽罷,公良瑾負手走下長廊,立在庭院中。


    偶爾有風從瓦簷降下來,拂起他的廣袖。


    良久,他回身,向她伸出手。


    顏喬喬上前,看著這隻如玉如竹、骨節分明的大手,心口輕悸。她動了動藏在袖中的手指,抬眸,探詢地望向他。


    公良瑾無奈:“來。”


    她小心地把手放上去。


    他握起五指,將她的手攏入掌心,牽著她走回主廊。


    “韓致害怕聖人天誅,便推世子出來擋刀。”他淡聲道,“卻被世子抓住機會,反殺。”


    顏喬喬怔忡片刻,心頭輕輕一震。


    原來是這樣嗎。


    她的思緒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韓致在皇族覆滅的緊要關頭裝病退位,是想要施李代桃僵之計,讓韓崢替他死。所以,韓崢剛坐上鎮西王之位時,手中真的沒什麽實權——韓致絕不可能在那個時候把權柄真正交到韓崢的手上。


    此時的韓崢,一麵提心吊膽,擔心聖人降下天罰;一麵痛恨自己的生父,寵妾滅妻,將他這個嫡子當作棄子對待;一麵又遏製不住自己的野心,選擇孤注一擲,順水推舟,促成皇族覆滅之際,對韓致下了手,令他永遠“病”下去。


    這些心思與壓力,韓崢隻能憋著,無法向忠君愛國的顏喬喬吐露分毫。偏偏顏喬喬終日反複在他麵前念叨,勸他出兵,建功立業,保家衛國。


    因為在意她的態度,他很快變得暴躁易怒、極端不耐煩、情緒極度敏感。


    後來皇室覆滅、神嘯退兵、他並未受到天罰,那日凱旋,當是他人生之中,最為揚眉吐氣的一刻。


    結果她給了他兜頭一棒。


    他迫不及待要與她分享喜悅,她卻踹他、罵他、扇他耳光,字字句句紮他的心窩子。


    如今想想,可真是幹得漂亮。否則,韓崢還真當他自己是人生贏家了。


    思及此,那些年受過的苦仿佛也減輕了許多,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單方麵受罪,而是與韓崢互相折磨。


    七年間,他那顆扭曲的、脆弱的、病態的心,不知該如何無能狂怒。


    顏喬喬看著腳下一格一格的木回廊,半晌,吐出一口氣。


    她垂下頭,輕輕地笑了下。


    至此,她算是真真正正看透了韓崢這個人。


    “殿下……”顏喬喬猶豫著問道,“可是為什麽,聖人沒有降下責罰呢?”


    這個問題,每一種答案都堪稱大逆不道。


    聖人隕落?天家失德?


    她不敢說。


    但是可以慫恿殿下說。(?)


    公良瑾沉默地牽著她,從主屋前的回廊到了西邊廂房外。


    “聖人並未隕落。”他道,“血脈,有所感應。”


    顏喬喬輕輕點了下頭。


    仁君之道,頓悟即可踏入宗師境,便是源於血脈的力量。


    仁君道,不惠及己身卻澤被萬民,公良家身為大夏君主,世世代代血脈相傳,守護這塊大地,庇護黎民百姓,維係大夏繁榮昌盛,是大功德之事。


    她偏著腦袋思忖片刻,身體忽地一震。


    不是聖人隕落,那就是天家失德?


    殿下前世,心悅她。


    是……是因為她這個紅顏禍水嗎?


    公良瑾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麽。他道:“與你無關。”


    “哦……”


    公良瑾目視前方,轉回了原話題:“昨夜叫我什麽,想好了嗎。”


    顏喬喬可憐兮兮問:“……您,能不能給點提示?”


    他停下腳步,轉身,垂眸看著她。


    默了默,他平靜地說道:“我說過,與我說話不必那麽生分。”


    頓了片刻,生怕她聽不懂,他心很累地補充,“不需要敬稱。像昨夜那樣即可。”


    顏喬喬雙眼微微睜大。


    良久,她抬手掩住唇,難以置信地發出細弱的聲音:“難道,我叫您夫君了嗎?”


    公良瑾:“……”


    將錯就錯似乎也不錯?


    顏喬喬發現,殿下沉默了。


    那雙清冷黑眸中浮起了她看不懂的情緒。


    她輕輕嘶了一口氣,趕緊解釋道:“殿下,我昨夜腦子非常不清醒,把您當成我的夫君趙玉堇了!”


    公良瑾:“……”


    這種操淡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他閉了閉眸,歎息:“你叫我姓名。”


    顏喬喬愣了好一會兒,仿佛第一天認識他,並不知道他的姓名:“您的,姓名?”


    “公良瑾。”他微微傾身,認認真真看著她,笑,“需要寫給你看麽。”


    顏喬喬趕緊搖了搖頭。


    手指輕輕晃動,一時有些無措。


    她根本無法想象直呼他的名字是什麽樣的光景。


    他直起身子,勾唇,笑意不達眼底:“所以,深惡痛絕?不得好死?”


    他聲線輕而緩,一字一句,問她算賬。


    顏喬喬:“……”


    第104章 再說一遍


    顏喬喬不知該震驚於自己狗膽包天直呼殿下姓名,還是該震驚於自己竟然當麵罵了大夏尊貴的儲君殿下。


    當麵,罵人?


    看著麵前這雙清冷幽黑、淺笑溫存的眸,顏喬喬腦海裏忽然有靈光閃動。


    從幻陣出來,自己似乎遺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筆友?紅衣?表白?


    是誰帶著笑意,溫聲對她說——“我穿著紅衣,大著膽子,來向喜歡的姑娘告白了。”


    那是顏青的筆友啊!


    所以,她是不是曾有一日在殿下麵前說過,顏青那個筆友,不知禮數、不懂規矩,是一位正兒八經的狐朋狗友?


    “……”


    顏喬喬瞳仁震顫,心道,便是此刻殿下殺了她,她也不冤枉。


    “殿、殿下,”她擺出視死如歸的姿態,“您罰我吧。”


    “便罰你從此喚我姓名。”公良瑾拂袖向外走去,淡淡丟下一句話,“也該習慣一下。”


    顏喬喬:“?!”


    公良瑾在林霄的議事堂外遇上江白忠。


    追拿刺客無果,大西州一行已在準備返程事宜——帶韓榮回去,入土為安。


    “江大統領。”公良瑾語氣淡淡。


    江白忠遭韓致猜忌,臉上非但沒有一絲惶恐謹慎,反倒黑著臉,神色更加傲慢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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